风恪捂着右脸后退,在看到他持剑的身影后,那双眼渐渐怨毒。
旁人看不出,但作为曾十几年间近乎病态地窥视风临姐妹的人,风恪绝无可能看不出,这是风临的剑法。
准确的说,子徽仪所有剑招,皆是曾经风临习过、创过的剑法。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时隔多年,也许风临本人都未必记得这些招式,但子徽仪全记下了。无论是她当初学来玩乐,还是一时兴起独创的几招,他全都记下了。
自那个小亲王骑着红马离京,他的思念便一日未曾停止。
遥远的北疆,于京中囚困的小公子而言,远如另一个世界。在孤独等待的五年间,他所能得到的唯有书信。他想她,却不能见。思念唯以另一种方式倾诉。
子徽仪读她的信,摹她的字,练她的剑,在风临音信渺茫的那几年里,执着而沉默地创造他们之间的联系。
五年,如一日。
他背下了她所有的信,他把她的字摹得难辨真假,他的剑练得同她一模一样。
他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些行为,像一个固执而孤独的旅人,拿着褪色的地图,一遍一遍走埋藏于旧时光的路。
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是啊,没什么意义。
他只是想她。
那日阴雨竹林,他不与殿下对剑,原因也很简单。
一出手,他便会被看透。
长剑与横刀碰撞,于黑夜爆出火星,风临的剑招过分锋锐,在这个女尊男卑的世界,子徽仪使此剑法,会令那些士兵感到一种羞辱。
她们起了怒火,一围而上,子徽仪持剑抵挡,仿佛也并没有什么意图,只是木然应对。在连刺倒四人后,他也终被人制住了。刀把迅疾捶在他脸上,血液自嘴角渗出,子徽仪尝到一点腥甜,勾唇轻笑。
他仰起头看向风恪,带着快意笑道:“这一掌,我早就想给你了。”
“风恪,速死吧。”
风恪猛觉不对,而就在此时,旁边人看着她脸上黑血大叫:“殿下,有毒!”
风恪当即惊心大叫:“解药!解药!”众立刻去搜,可子徽仪身上根本没有解药,气得荣恒远狠给了他一拳。
范易哪想到会遇此惊变,想骂都不知骂谁,生怕风恪死了,焦急道:“殿下快拿刀划下,把毒血挤出!”
再恐惧,也要保命。风恪满怀恨意拿起刀,剧烈颤抖地比向右脸,大吼一声,朝着伤口割了一刀!
大颗眼泪混着剧痛流下,风恪痛叫着丢下刀,蜷在地上发抖,范易立刻冲过去使劲挤伤,直到伤处涌出红血,方才罢手。
“快走吧!”范易催促。荣恒远此时也冷静了些,忙道:“殿下,小王女与王子尚在缙王府,要不要去救?”
“救什么救,先脱困再说!”
风恪已满脸是血,双目血红淌泪,狰狞恨望向子徽仪:“把他带走,就算下地狱吾也要拖着他一起!”
被人抓起拖拽,子徽仪慢慢看着头顶苍穹,忽而一笑。
开不逢时的花,终归要谢的。
我要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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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东市口前,一士兵行礼禀道:“殿下,西城急报,鸿胪客馆大火,南陈使臣在骚乱中皆被杀了!”
风临瞬间便想到了楠安使臣的身上,不由皱眉冷笑:“外使被屠,偏在这时候……”
风临看向慕归雨,好笑道:“若此时闹出外事祸患,孤岂不成了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人?”
慕归雨颔首微笑。闻人言卿脸色不佳,默站一旁。宁歆与一众将士在旁甩刀上血,脸上难得露出点悲伤的痛快。
“也罢。”风临笑着用沾血衣袖擦了下刀,有点意外道,“哎,都砍卷刃了。”
她收起刀说:“走吧,去延平门。”
在远街,乌素跟着风依云几人策马急来,已远远地望见风临身影,乌素眼睛终于亮起来,拼命前赶。
但有人比她快一步。
风临正要上马,骤然听到一厉声呼喊:“殿下!”
她立刻回望,见到后方李思悟勒马跳下,手捂着头,满额是血,一路踉跄奔来。
风临陡然肃色,急迎道:“怎么回事?”
李思悟显然眩晕未散,步伐摇晃,却憋着一口气,硬是撑到此,抓住风临道:“殿下,公子被慕侍郎的人带走了!且公子是自愿跟随走的,臣头上的伤,便是他们合力围攻所致!”
几句话将要点尽数阐明,风临被慕侍郎、自愿、合力围攻三处打得意外,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李思悟却不多废话,直接转头看向慕归雨:“慕侍郎,当着殿下的面,你说清楚,为什么要去带走清华公子!”
后方相府属官此时焦急暗看了慕归雨一眼,没想到风临瞬间扭头盯向她。
火光下,风临眼睛亮得吓人:“你是丞相的心腹,为何去看她的眼色?”
那人心中顿凛,赶忙低头,却听到风临阴寒的声音:“说话。”
闻人言卿见状不好,忙上前道:“殿下……”李思悟道:“许是她们有私!”
而就在此时,乌素等人赶到了。
听到马蹄声,风临转头,在看到乌素与风依云、凤仪卫一齐赶来时,她先是诧异,紧接着,一种异样感在她心中升腾。
李思悟看到乌素,怒笑道:“来得正好!你当着殿下面说个明白!”
乌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抿唇下马,风依云紧随其后。风临问:“怎么回事?”
风依云忧然望她,小心开口:“姐姐,你冷静一点……”
风临脸渐阴下来,看向乌素,直接问:“他人呢?”
乌素知来得太不是时候,可覆水难收,她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殿下,公子他……他为引开虎贲军,只身随虎贲军往北去了……”
风临凤眸慢慢瞪圆,陡然大吼:“你说什么?!”
怒喝声震得在场人一片暗惊,而乌素的话更使人震惊,连慕归雨都一时愣住。
凭慕归雨如何神算,也料不到今夜这种种变故,一听子徽仪引虎贲军离去,当即心内猛沉,只怕万事休矣!
而此时风临震怒已无法回转,寒声道:“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看向慕归雨:“今晚臣眷所比孤的王府都要安全,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事已至此,再瞒有何意义,慕归雨上前一步,收起所有表情,对着风临道:“殿下,臣是想派人去解救他。”
风临道:“你救他?”
慕归雨停顿一瞬,复而抬手,对她深深揖了下去:“他是臣的暗桩。”
一句话,宛如晴空霹雳,将所有人都劈愣在原地。
暗桩?
这两个字风临很熟悉,可落到子徽仪身上,却令她异常陌生。
一个可怕的可能慢慢浮现,风临缓慢摇头,不觉间后退一步,像极力拒绝此话,望着她道:“你在说什么啊……子徽仪?他一个男子,年少未及冠,相府娇养长大,连华京都没出过几次,单纯不知世事的人,他做你的暗桩?”
“他做的很好。”
面对风临的话,慕归雨只回以这一句。也正是这一句,把风临直接推上怒涛之尖。
风临看似冷静,一字一句问:“他能做什么?”
慕归雨似已无意隐瞒,答:“借婚约之势,取缙王府情报。”
“这是真的?”风临眼中寒涛翻涌,盯着她,“你们真的用他做暗桩?”
慕归雨极慢地点了下头,脸上再无笑意。
忽如巨雷劈降,风临骤然大吼:“他哪能做暗桩!他从小到大,都没与人交恶过,他知道什么险恶?!”
风临十指发抖,一字一句道:“孤不是没想过你们瞒了什么,可孤猜你们两头下注,猜相府拿他当礼物安抚风恪,孤都没想到你们会拿他做暗桩!”
“全都瞒孤?布下这一切,看着孤像蠢货一样肝肠寸断?耍孤?!早干嘛去了!风恪都倒了为什么还不说!”
胸膛像被人撕裂,风临喝问乌素:“他往哪里去了?!”
乌素下拜道:“公子当时拿着紫翡玉佩,将人引往缙王府去了……”
“缙王府,缙王府……”风临口中念着,喃喃道,“那她们是去救风恪的……紫翡玉佩……荣家……飞骑营……坏了!”
她嘴唇霎时惨白,抬手指向慕归雨和相府人,声音颤抖道:“你们最好祈祷他无事,不然——”
风临咬牙,突然转身径直上马,道:“宁歆拿着金令,带梁监一起去相府,让丞相执令遣调西城守备军!张通鉴,去把谢燕翎找回来!让她带所有能调动的虎贲军去延平门!”
“余下人跟孤走!”
说罢风临猛地策马,朝着东方急奔。
“姐姐!”风依云心惊,慌忙呼喊。闻人言卿亦大惊失色:“殿下,等等——”
慕归雨此时更已心乱,强撑追道:“殿下先顾大局,臣去寻公子——”
“滚开!”风临驾马越过,带着余下七百人狂奔而去。
望着她一骑绝尘的背影,慕归雨脸色隐隐发白:“不好……快,快跟上去!”
疾风在耳畔呼啸,长发如鞭抽打在背上,风临望着前方黑漆漆的路,心中悲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做暗桩。做慕归雨与相府的暗桩。
借婚约之势,取缙王府情报。
先前一切难解难辨的断路,都被这一句话串起来了。即使还有许多没弄清的地方,但有一件事,已是摆在眼前。
子徽仪,不曾背弃她。
过去所有相处皆如幻影,历历浮现眼前,风临像在回忆中仓皇急奔,穿过一句句他曾说过的话。
殿下,求您别这样对我。
殿下,求您了,就一天,就只一天,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如果我说,我一直是为您,一直一直都是,您会不会信?
剧痛在心间迸发,过去的一句句话,都化作刀子扎向她的心。
她是怎么回答的……
“换你,你信吗?”
“你做的事,无论什么理由,孤都永远不会原谅。”
“子徽仪,我一直觉得你真贱!”
发丝猛地抽在身上,风临被自己的话刺得难以呼吸,握着缰绳的手不住颤抖。永远不原谅,这是他们在夜变之前,最后一次对话。
为什么在这最后一次对话,她要给他如此残忍冷酷的回答?
为什么,不能给他一点信任?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无父母,又无依仗,本来就寄人篱下,十几年过着看人眼色的生活,压抑而谨慎,做着别人手里的棋子,被塞到相府,丢到宫里,转到缙王府……
她在很早以前,就看到他被人把行李丢在地上,孤零零站在慈安宫前,无处可去,无人怜悯的样子。也看到他被人甩了耳光,却还要微笑着装作无事的样子。都看到过的。
知道他很不容易的,不是吗?
明明知道他受了欺负也没有告状的地方,不是吗?
明明知道他根本就没有人撑腰的,不是吗!
怎么忍心这样待他?
不是答应要待他好的吗,风临?
那些年,在皇城里,在栖梧宫里,在每一个相见的清晨里,你不是都诚心诚意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辈子都对他好,永不让任何人再欺负他么。
可是他说什么?
他不止一次哀求过你,请求过你的伤害,也祈求过你收回伤害。
他被你折磨得,觉得不被泼酒、不人前呵斥、不被咬出血来,就是待他好了。
可会有一个正常人觉着这些就是待人好吗?怎么他会这样想?
都是你啊,都是你。
别人欺负他,你也欺负他。
他的谎言很拙劣,但你全都信了。
风临肝肠寸断,无法面对内心的拷问,胸内气血急涌,字字凌迟着肺腑。
要怎么补偿?
要怎么去弥补?
风临眼中疼如刀割,咬牙在心中呐喊:拜托!让我来得及!
不知道的、不了解的,我会去听他说……让我来得及……
他等待了我多少年,我怎么能让他如此失望!
此时此刻,她抛诸一切不顾,将诸人远远甩在身后,孤身如箭,拼尽全力奔驰。终于,她望得见延平门了。
火烟如纱迎面扑来,四下横着许多尸首,守城的伤兵伏在一旁哀嚎。在延平城门下,风恪正骑在马上,用帕子捂着右脸,阴恨地向城外去。一大队人马跟在她身后,正速往外撤。
突然听有马蹄声来,她们皆是一惊,风恪猛抬头,在看到远方那个驰马而来身影时,她骤然怨毒至极,咬牙嘶吼:“风临!”
其后方,子徽仪被人脖套铁索拉挂在马上,嘴角满是血迹,垂首无声,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睫微微动了下。
风临疾驰而来,在千人中一眼望见那个身影,远远大喊:“徽仪!”
听到呼喊,子徽仪慢慢抬起头,在看到风临时,他笑了。
“不好!”原本在城门外接应的柳合,看到风临带人来后立刻道,“我就说京中有兵!果来增援了吧!我们兵力不敌京中,快撤!”
众部奔驰已久,早就疲惫无战意,随她一声令下,立刻都往城外撤。
两侧有飞骑营士兵开始推闭城门,风恪恨然看了风临一眼,喝令人奋向外奔。
“狗贼休走!”风临眼见她们跑出城外,城门将闭,不由得心中惊急,拼命策马。
一道城门,有如天堑,将他们分隔两端。这距离太远,风临好像怎么也撵不上了。
风临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呼喊:“徽仪!”
尘烟里,子徽仪抬眸深深望着她,那道被血染红的身影,与他记忆中那个红袍金冠的殿下渐渐重合。天地仿佛在此静止,他遥望她,如同过去每一次告别。
迎着她的目光,子徽仪在被人压制间,缓慢抬起手,将手掌轻轻合拢,对着风临,做出了一个向上托举的动作。
一道闪电自回忆劈来,直击她的脑海。
刹那间,风临仿佛魂回十二年前,回到春猎出事后得救的那个雨夜。在那场遥远的细雨中,山脚下长姐的车驾前,曾有个年幼的男孩,单膝跪在地上,合拢双手,托举她受伤的脚登上车驾。也是这个动作。*
前方,子徽仪还在对她笑,他用这世上最干净的眼,弯起满是血迹的唇,用手轻轻向上托了下,笑着对她说出了一句话。
他说:“殿下,踩着我上去吧。”
天地隆隆巨鸣,风临神魂悲啸,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荒唐的宿命!不!不!
风临不顾一切冲向城门。
视野中,那道城门轰隆隆合闭,仿佛一把剪刀,将他的身影自眼中剪去。眼前骤然黑了,那道皎白的身影如同水月镜花,彻底消失。
城门轰然闭合,震起大片尘土,风临身下马急刹于门前,厉声嘶鸣,她不顾一切直接跳下马,跑至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去砸。
她丧失了一切言语的能力,只能不断拍打大门,疯狂地反抗着这荒唐的命运,字字泣血:“不!不!不!”
“徽仪!!”
风临抓着城门,心肺撕裂,一口血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