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了又怎样,我大姐终究是回不来了。”
一句话把李思悟堵得哑然。她窥知其心,落寞叹了口气:“我们也有过交情,为了殿下和你,有件事我不得不劝一句,先前裴将军的事,你做的实在不妥……你那是在纵她胡来,是会害了她的。”
宁歆突然停住,浑身轻甲与佩刀发出生极大的锵响,她转过头,冷视对方,以一种极为讥讽的语气道:“是啊,我蠢人一个,哪能有李大人懂趋利避害啊?”
李思悟的血色在一瞬褪尽,惨淡看着她:“你到底还是怪我。”
宁歆没应,走到车前冷声道:“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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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晌午时,风临理完急务,命人去王府接了子徽仪,一同前去栖梧宫见皇夫。
在去栖梧宫的路上子徽仪很忐忑,尽管子南玉或许并不知道他曾自轻的心绪,可他仍然心虚,且不明缘由。
在栖梧宫宫门前,风临陪着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未想一进去时,正见风依云抱着一大盒东西往外走,他也意外,笑道:“可巧,正要去东宫找你们。”
风临问:“捧的什么?”
他站在她面前打开,一大阵肉香扑面而来,“正要带给你的,刚炸的肉丸,你俩吃不吃?”
风临站起来探头去看,见满满一盒金黄酥脆的圆肉丸,各个可喜,有些开心,也有点意外,问:“怎么带这个来?”
风依云无奈地笑:“你吃了三碗饭的事今天被寒江姐姐传到父亲耳朵里了,父亲听了高兴,便赶着叫我带了这一盒子来给你。后头还有十来盒东西,都是从前你爱吃的。”
风临抬头后望一眼,果然见后头有十来个宫人捧着食盒,不禁笑道:“这可真是……”
风依云合上食盒,拉着子徽仪,三个人一起进了殿,子南玉见到十分惊喜,面色眼可见地好很多,对子徽仪说:“回来就好,你不知你走的那两天,我心里空落落的,总挂记你,怕你受了欺负。这次回来以后就留在家里,不要再走了。”
子徽仪咽喉一阵阵酸涩,使劲点头。
风临与风依云都看出子徽仪有许多话想和父亲说,便对视一眼,借口出去玩,给他们相处的时间。
来到外面,风临四处闲逛,在原先自己的宫殿里翻找出毽子,使手掂了掂,忽拿到外面,笑问弟弟:“要不要玩?”
风依云立刻答:“不要。不端庄。”
“玩一下嘛。”
“说了不要。”
风临下阶,抬手一扬,毽子朝半空跃去,风依云手疾眼快,抬脚接住,一下便踢了回去。
风临道:“这次必是我赢。”
风依云扬头道:“笑话,必定是我!”
他们两个吵吵笑笑,满庭跑接,毽子在半空跃来跃去,殿内人听到声响也转头探望,不禁露出笑容。皇夫坐在窗下望着两个孩子的身影,目光温柔,恍惚回到十几年前。
宫里玩伴少,小时候风临与弟弟两人常在栖梧宫这样接着东西玩,有时接吃的,有时踢毽子,有时接彩圈、皮球,不亦乐乎。那时皇夫常在殿内笑望他们,风继就坐在一旁拿着书,在殿窗户看着妹妹弟弟笑,两个小孩在日头下跑来跑去,汗亮晶晶地在额头闪,像两只欢快的小狗。
多好的日子。
皇夫缓缓垂下眼眸,白发在日光下晃得刺目。
子徽仪看在眼中,悄悄递上温茶给他。子南玉明白他的体贴,接过轻语:“谢谢你。”
他手捧着茶道:“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子徽仪心猛地坠下去,立刻道:“不会!”
子南玉笑了下,对他说:“我了解自己的身体,它太勉强了。但你不必忧心,我并无轻生之意,相反,越往后活,我越不舍。”
手指捧着温茶,他仿佛也被这点温度温暖,轻声道:“我也贪心。尽管病体支离,仍想在这世上多赖一日。”
“赖一日,再多赖一日,”子南玉抬起头,深深望向他,“赖到你改口唤我父亲那天。”
温和话音裹着深深的情感,猝然扎进子徽仪心里,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呆呆看着子南玉,眼圈慢慢泛红。那个词语激起他无限的渴望和憧憬,他的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殿下……”
子南玉轻轻笑道:“你的嫁衣我都备好了。别的男儿有的,你都有,而且要更多。”
“我不会让你委屈,也会好好吃药,努力赖着时日。所以徽仪,你要勇敢一点。我很想看你凤冠红衣跨进门来,光明地唤我一声父亲。”
子徽仪心中情感再控制不住,从椅上站起,扑伏在他人生中最后一个真正爱护他的长辈面前,带着无尽的渴求和委屈,道出三个字:“我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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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姐弟两人玩累了,就去亭下坐在乘凉,风临问:“父亲还好么?”
风依云说:“都好,今天早上他真的很高兴,我很久没看到他笑了。只是父亲还是有点失落,说不能亲自给你煲一点汤,从前你最爱喝他的汤了。”
风临慢慢低下头,坐在这座宫殿内,望着这熟悉的一砖一瓦,内心很酸楚。
她低声问:“你还做噩梦吗?”
身旁的弟弟愣了一下,半晌才再开口:“谁和你多嘴了?”
她没答,风依云自默了会儿,说:“偶尔。”
风临说:“是我不好。”
风依云却问:“姐姐,你以前也这般做噩梦么?”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真是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出声:“嗯。”
风依云看了看她,说:“是我不好。”风临听后笑了,笑得很苦涩。
他们二人在亭下坐着,有短暂安静。风临望着蓝蓝的天空,轻声说:“我们都长大了。”
风依云说:“是啊,都长大了,所以不能再任性了。噩梦要忍,剑也要拿。”
风临问:“你的封号想好了么?”
他说:“没有,但我希望它是我的尊荣,而非我的枷锁。”
“会的。”风临望着他道,“因为你已是一个战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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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到王府后,子徽仪去寻寒江,叫膳房备晚膳呈上。
风临看着桌上那一大片赤色菜肴,仿佛觉察到什么,而当她饭后看到他端来那一碟满满的阿胶糕时,终于沉默了。
她坐下来,静了片刻,突然皱眉捂着嘴扭头,做出痛楚欲呕的模样,子徽仪腾地站起,急速来到她面前:“殿下怎么了!”
“……”风临慢慢放下手,抬头看向他,“谁告诉你的?”
“什么……”子徽仪立刻明白了,不自然地装傻。
风临又问了遍:“谁?”
子徽仪刚想张嘴搪塞,可一下想起那夜的种种,便将话收了回去,低声说:“我不想卖别人。”
隐秘的阴云在一瞬散去,风临无声收回凝视的目光,拿起筷子夹菜,淡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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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轩阁东侧饭堂,一众属官武臣正在用晚膳。
徐雪棠坐到文成章身边,边吃边问:“好几天不见你了,那边还顺利么?”
“棘手。”文成章愁叹,“好不容易笼了些闻人大人的旧学生,偏这时李健行又病了,有些事不好做啊。”
另一边萧成端着饭坐下,问魏冲和褚骁:“哎,怎么不见燕子?”
白青季拿着大碗一心干饭,褚骁闷声不吭,魏冲回道:“发生了点事,她现在在虎贲军。”
正此时,一声低沉怒音传来:“白青季。”
白青季手里饭碗咣当砸在地上,僵坐在那一动不动。……坏了!
众人意外,起身行礼:“殿下。”风临踏进屋子,看向白青季:“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白青季僵坐在那,突然站起身,转头就往外跑!
“还敢跑!”风临立刻去追。
白青季看见风临脸色,扭头两腿狂抡,顺着侧门一路飞奔出去,风临气得在后面追,两人一前一后奔出去,白青季像个山鸡满府飞窜。
楼里好些人赶紧跟上去拦,倒是北地来的属官见怪不怪,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吃饭了,“又来了。”
徐雪棠问:“这次她又犯什么事了?”
李若莲走过来说:“还能为什么,又没把住嘴上那个门。”
徐雪棠道:“该。”
白青季一路跑到前府庭园里,越过假山石,手脚麻利窜上树,蹲在树枝上就不动了。
风临跑到树下,咬牙切齿道:“下来!”
“不下。”
风临两臂伤还没好全,不便爬树,只能站在树下:“你好样的,有本事在树上呆一辈子。”
乐柏气喘吁吁追过来,劝道:“白副将下来吧,这样让人瞧见多丢脸,以后你还怎么管人呀?”
白青季道:“这回不一样,我不下。除非殿下原谅我。”
风临气笑了,叉腰站在树下喘了会儿,转头对人说:“去拿杆网来。”
最后众人拿抓蝉的杆子网住她,给拽下来被风临照脑袋使劲拍了七八下,踹去狠狠罚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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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安歇时,子徽仪辗转反侧,后对风临说:“殿下,不如我们过几日就成婚吧。”
风临起先以为他玩笑,可后来发现他竟是认真的,也严肃起来:“徽仪我也想尽早与你成婚,但几日后也太仓促了,起码要着礼部鸿胪寺准备个像样的仪式才行。”
“我不在乎那些。只要我与你告过天地父母就足够了。余下的仪礼,哪怕后面再补也无不可。”
风临奇怪:“怎么突然如此着急?”
子徽仪声音酸涩,难以言说。风临凝眉望着他,道:“我知道了。这事是我的错,我会尽快办,但即使快,也绝不能委屈你。你必须是我明媒正娶、告庙礼迎的太女夫。”
子徽仪心中感动之余,也有些意外:“殿下为何不问……”
“有些事没必要刨根问底。”风临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你想,我就办。”
“殿下……”子徽仪大为触动,忍不住将脸深深贴在她掌中。
风临深感怜惜,手指将他眉眼描了又描,轻声说:“这两日为慕霁空的事,你心里很愧疚吧。”
子徽仪微愣,没有接话,风临说:“不用如此忌讳,你说我不会生气。我知道你的想法,那件事……我也实在做错了。明日你和我一起去趟静心园吧?”
他飞快抬起头,一双眼睛大大地望着她,“真的?”
“嗯。”
他心中顿时松快,脸依着她的手,真心实意道:“殿下你真好。”
风临忍不住笑了,轻轻抚他的脸颊。可就在这一刻,风临不知怎地忽冒出个想法:她有这样可以倾诉谈心之人吗?
翌日她与子徽仪前往静心园,未想慕归雨因前两日勉强办公加重了病情,以致今日无法下榻见客。
她的侍女云子执手而出,对风临与子徽仪恭敬行礼:“殿下,公子,请容谅,家主病容憔悴,委实难见贵客,但家主托奴递话给二位。她说:‘臣明白二位想说的是什么话。臣答曰,不必。’”
“‘臣没有放在心上。既是未放在心上之事,便无须二位悬挂于心。’”
“‘旧页之文,翻纸即过。臣与殿下,一如既往。’”
“好……好。”风临注视她,五味杂陈,“但无论如何,那日之事,终究是孤过分了。请你一定将此话带到。”
云子深深行礼。
风临转身离去,在将踏立静心园大门时,她忽而回首,望着身后,于心中道:你虽如此说,可孤不想与你一如既往。我们该有点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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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风临自东宫归后,于映辉殿与子徽仪独处。
风临倚在美人榻上看他,淡笑问:“什么时候能见你笑一笑?”
子徽仪当真觉得奇怪:“我刚刚不是还笑了吗?”
“不是。”风临摇摇头,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子徽仪手指轻触面前兰叶,状似无意问:“这两日见您频见武官,是又要兴战了么?”
“嗯。”
他缓缓低眸,望着面前的兰叶,指尖一下一下轻拨。
正走神时,他忽感身后一阵暗风,刚要回头,一双手就从后方探来,轻捧住他脸庞,慢挪向上。
子徽仪顺着力道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在夜灯光里,风临的眼黑而亮,像两块燃烧的冰。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等。”
“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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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风临来到安陵,踏进了这座曾经为她修缮的葬身地。
她命亲卫陵外等候,自己步行进了享殿,一路向内,伴着行进,光线越来越暗。
她如此沉默走着,不知多久,终于在路的尽头,一座赤色石马像威然耸立,看向来者。
一人一马隔着漫长的阴阳河相望,一如从前相伴的岁月。
风临站在高大石像前,很久才开口:“赤风。好久不见。”
“这里你待得惯么?我想你大约是不喜欢的。别生气,我很快就把你迁去真正的安息之所。”
风临凝望它道:“就要开战了。赤风,这是我没有你后打的第一场仗,我会赢吗?”
顿了顿,风临伸出手,轻轻抚摸它冰冷的石首:“我会赢。”
“我也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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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文二十五年,六月,太女风临力压众议,定下东征之策,整兵点将,令丞相、皇夫督政。六月十六日,她携八万军赴东疆平叛。
延平门的大道前,慕归雨与臣工执礼,望着风临策黑马而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数年前,那个她曾经想杀死的小定安王。
在遥远的盛夏之末,那场曲水流觞宴后,年少的小亲王牵着红马,在慕府门前,对人回首告别。
那时她站在蔚蓝的天空下,眼里光星璀璨,有对世间一切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