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涉军,哪怕仅仅是掌领一支仪卫也是要惹异议的,而风依云竟可直接参与两场政变兵斗,不可谓不稀奇。之所以暂未起争议,全因风临在三军中强悍的威压。但军权之外,朝野政议,就不是单凭军威可以平息的了。
风临有所预料,仍如此做亦有她的考量。私心论,她心中真正的血亲手足,只剩依云一个,弟弟为她受多少委屈、担了多少险事,她如何宠溺都不为过,何况他要上进。他既有志气要立一番事业,她焉有不助之理?
而从政论,亲弟弟掌卫,于她只有放心。
但男子涉政,绝不会被轻轻放过。休说她们,风临亦在等将至的言潮,在此之前,她要让实权握到弟弟手里。
至于皇城禁军,必须由自己人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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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议会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及散,闻人言卿称病躯不适归府,路上转道去看望慕归雨。
到静心圆,由云子引入后,当在竹林亭下见到独坐品茶,气色如鬼的慕归雨时,闻人言卿显然是有点意外的。
她猜慕归雨装病,但真未猜到慕归雨这模样。
她走到亭下,犹豫道:“你怎么……”
慕归雨漠然抬眼,问:“把刘达仕片了,痛快了?”
闻人言卿愣了下,遂说:“痛快。”
慕归雨笑笑,悠悠起身走上前,于她面前站定,笑眼轻弯,闻人言卿随之而笑,岂料慕归雨抬手一杯茶泼至她脸上!
茶水狠迎面而来,直将人淋得懵了一瞬。
水珠滴答顺着下巴落下,闻人言卿抬手触了下脸颊,低头看看指尖,望向她笑道:“这是你第二次对我动怒。”
慕归雨说:“知道为何泼你么?”
闻人言卿说:“知道。”
慕归雨冷然直视她:“谁许你将殿下牵扯进来?”
闻人言卿说:“我不想瞒她。”
“那你就要她赏你?”慕归雨话音已如冰霜,“你想办事可以来寻我,怎敢将她牵扯进你的私事,还留下纸印。”
正是焦肃气氛,偏有阵柔风刮来,将两人鬓发都吹乱了,慕归雨厌恶地微晃了下头,将发丝甩开,闻人言卿静静注视她,随发丝扬起悠落,才开口:“我若寻你,殿下事后得知,你要如何圆说?”
慕归雨冷声道:“何须你来操心。”
闻人言卿注视她许久,忽而开口:“霁空,你知道吗,我厌极了你这一点。”
“你把脏的烂的都往自己身上揽,不会让我们觉得好过。”闻人言卿直视她,以前所未有的锐利语气道,“从殿下那你还没学明白么?”
“你就没有一次想过问问我们,愿不愿意拿你去换那所谓的‘结果’吗?”
慕归雨嘴唇绷得极紧,道:“从前不允许我问,现在亦不必再问了。我只在乎事办没办成,其他,全不重要。”
闻人言卿说:“我从未想过会用这个词形容你,但此时此刻,我竟寻不出比它更合适的词了。慕霁空,你真是一个冷酷的人。”
“哈!”慕归雨发出声巨大的冷笑。
闻人言卿却道:“你不必笑。她们做下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我如何做,都算她们的报应。宁公子受尽苦楚,已是可怜至极,断不能再受半句风言风语,我势必将牵涉此事者尽数除去。一人牵涉,便杀一人,百人牵涉,便杀百人。非使天下无议此事,方才罢手。但有后果我一人独担,绝不牵连殿下。”
“你如何待我,如何看我,都无所谓。你为殿下思量,为她动怒,我也全然理解。”
闻人言卿直视她说:“我只是觉得殿下很可怜。”
她走到慕归雨身边,侧过脸低语:“她也只不过是想要一个老师而已。”
刹那间慕归雨如遭重击,身形摇晃竟不能站稳。闻人言卿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慕归雨独站亭内,踉跄至桌边,十指死抓桌沿方定身姿,许久之后,才自口中苦涩地道出两字:“真狠。”
此时人早已远去,四下无一人听她讲话,她却犹似不觉,低头望着石桌纹路,满目凄然道:“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我却也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当初能不能选,现在能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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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栖梧宫。
小厅罗汉榻上,子南玉与子徽仪正在对弈,风依云站在榻边观看。
棋盘战况焦灼,白子隐陷不利,子南玉低头看了许久,抬头问:“能否悔一子?”
子徽仪端坐对面,低声道:“殿下一国之父,六宫之主……”
子南玉忙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好,不悔了不悔了。”
子徽仪莞尔,抬手捻一黑子落下,子南玉即刻叹声:“哎呀……”
风依云乐道:“父亲输了,这碗药粥赖不得了,快喝掉。”
文雁应声上前,将温着的粥呈上来,子南玉倒没再推拒,只是叹气低语:“不是我挑食,实在是这粥太难喝了些……”
子徽仪与风依云盯着他喝完,两人对着拍了下手道:“成功。”
子南玉不禁笑道:“你们呀……”
他自政变后便一日憔悴过一日,前两天更是心结沉郁,难以霁色,今天与两个孩子说话玩笑几句,气色倒好了许多。
风依云正同子徽仪乐着,便听外头进来宫人传报:“太女殿下到了。”
风依云笑一下就僵了。
子南玉饶有趣味地观察他。风临入殿,照例细细询问父亲用膳、用药,遂与之说了会儿话,便起身道:“父亲,我有事寻依云谈谈,稍后便回来。”说完转头看向弟弟道:“过来下。”
风临转身向外走,风依云小脸苦巴巴,躲也躲不掉,垂头耷脑地跟去。子南玉观察许久,待两人出殿后,悄与子徽仪说:“依云挨训了么?”
子徽仪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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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风临与风依云至凌寒殿厅落座。良泽斟茶后退去,姐弟两人于殿内无声对视半晌,风临才开口:“那件事,你如果真心放不下,我也不是非拗你意不可。”
他意外抬头。
风临面色不算好,但仍然说道:“若你打定主意想要这人,就像我想要徽仪那样,那我愿帮你把她攥到手。”
“但有一个问题我须得先问你,她待你可也是同样心意?”
风依云大为惊讶,怎料姐姐会为自己这般快让步。心知这全因她疼自己的缘故,惊讶之余,他不免触动,先前那点小小的不快即刻飞散,凑近前感动地唤:“姐姐——”风临板着脸道:“别撒娇,说正事。”
风依云笑笑,神情认真地想了会儿,摇摇头:“算了。”
“她待我好,皆因我是你们的弟弟,或许其中会些许好感,但并无重情。如今细想想,自相识至今,她从未对我表露过一丝情意,也没说过非我不可。”
“她对我无意。”
风依云抬头,笑容微有黯淡,然语气坚定:“既然如此,何必强求?”
风临细细看他许久,温声问:“当真不伤怀么?”
他愣了下,后坦然点点头:“伤怀定然有。但是姐姐——”
他手指环拂天青瓷杯,双目垂望清茗,缓缓合动红润的嘴唇吐字:“我不会被情爱困住。”
“我绝不步父亲后尘。”
风临心骤然猛窒。十多年前的阴雷在脑海劈下,麻痛筋骨,直到走出殿门时她仍恍惚。
提起婚姻,曾经风临脑中第一闪过的是阴冷秋雨,淅沥沥,湿寒刺骨,雨点中混着父亲一声低过一声的呼吸。
慈安宫呛鼻的香烟,父亲跪地的身姿,窗扉后那道似有还无的视线,像阴雨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提到婚姻,她想到的是阴谋,算计。
后来,长姐与子明鸿为她抹去了一点阴霾,年幼的她发觉,婚姻也可以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可那时她也仅仅是心生赞美。
是什么时候开始向往的?
或许是那年第一次牵到子徽仪的手。
很软,很温热,细而纤长的骨节抵在她掌心,硌得她心乱响,小小的男孩就坐在她身旁,低着头,不说话。早春的日下,他的脸比春花先红。
就是那时,她第一次萌生了一种想法:也许和这个人过一辈子会很好。
如果注定要成婚,也许和这个人在一起,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好奇,她期待,她向往。
她想要。
这种情感随着岁月累积,由朦胧逐渐清晰,直至深刻。风临在漫长的前行中明白了一件事,便是他于自己的意义。她的白日可以被很多事很多感情填满,但她的夜晚只能由子徽仪来陪。
长夜太可怕了,它很冷,又很黑,被冰雪砸到了也不能掉眼泪,如果没有子徽仪,她不知道要怎样熬到天亮。
如果没有子徽仪,她会觉得自己太可怜。
唯有这个人真的不能离开她,一刻也不行。风临觉得自己实则是贪婪的人,在他身上她想要太多,想要他真心实意的笑,想要他只对自己笑;想要他不再撒谎;想要他嬉笑怒骂;想要他再多依靠自己;想要他就躺在身侧,令她一伸手就能抱到;想要他无论什么事,第一次都要同她一起做;想要一盏小小的灯,亮在映辉殿的殿窗,无论多晚都会等待她。
想要全天下都知道这个人是她的,多看一眼、多想一下,都会死。
思绪乱飞,风临混乱地想着,不觉间走回正殿厅,宫人拉开厅门时,子徽仪恰转头望来,大把阳光将他照得熠熠发亮,子南玉回头看过来,温柔一笑,对他道:“她来接你了。”
子徽仪不好意思地轻轻笑,放下棋子站起身,对她弯眼轻唤:“殿下。”
风临忽地拂去胸膛内所有阴寒。
微炽的夏阳将宫殿通照光明,在父亲满含笑意的目光里,她向子徽仪大步走去,轻拉住他的手道:“回去吧?”
子徽仪点头:“嗯。”
子南玉望这两个人,心中无限怜爱满意,面色竟也亮了许多,有心逗道:“这样整日来去真怕你们累坏了,东宫离得近些,你们早点搬进去,早省些脚步。”
风依云跟随过来,听到此话不住地笑。子徽仪低头暗羞,风临亦觉有些不好意思,但仍不将手松开。
两人与父亲弟弟作别,向殿外走去,到了廊下,子徽仪望见往来宫人,便悄将手抽回,风临由他收回手,却停下脚步,不再往前一步,转过头平静地问:“为何收手?”
风临直视他双眼说:“让别人都知道我喜欢你难道不好吗?”
子徽仪一下哑住,一股奇异且隐秘的渴望自内心悄然漫出,这份渴望背后的危险令他本能的战栗,然而也正是这份渴望,令他根本无法张口拒绝。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无论拒绝还是接受。他只缓慢地将手伸了回去。
手方探出便被她牢牢握住,子徽仪愣看相握的手,听到风临说:“太久没回华京了,我都忘了冬日的京城是何模样。”
她拉住子徽仪的手,将十指交握,轻轻地说:“也许今年我们可以一起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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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皇城后,风临驱车往王府去,未想半路遇属下来急禀事。她一开车窗,便见白青季勒马在窗前,两眼灰红,沙哑吐字:“殿下,谢燕翎找到了。”
风临表情凝住,沉默下车,策马随去。
不愧曾为自己最优秀的斥候,近千人绕城寻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她。
谢燕翎是在城东的一处水潭林边被发现的,那里偏僻又冷清。人寻到她时,她结衣为绳,挂在树枝之上,已死许久。
一块撕下的衣摆就平铺在树脚地上,用石块压住,是遗书。
风临以为凭她内心之挣扎苦闷,该有多少泣泪之话要讲,未想将衣布展开来时,上只有五个字。
五个血淋淋的,噬指而书的字——
“忠孝难两全。”
风临手抓血字布,看了许久许久,怔怔地转头,唤了声:“燕翎。”
她想问为何?但低头见这五字,已道尽缘由。
她想说一声糊涂,但偏偏心知,唯有清醒太过,才会写得出这五字。
怆情千回百转,最终风临只能唤一声:“燕翎。”
可这人再也不会应声了。
逝去的部下已被人自树上解下,躺放至树荫下。她神情并不安,像梦到噩梦,青扑扑的脸上沾了许多灰尘。
风临怔怔看着,将手轻触在女子脸颊,忽地悲哀尽涌。她望着面前容颜,刹那间,与这个部下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过往的一切,那些错怨都淡去,风临手指微抖地擦去其脸庞上的灰尘,嘶哑道:“我自认不曾负你,你也不负我。”
“相识一场,阴差阳错太多,没能救下你,对不住。”
手攥血书,恍惚间,风临忆起她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模样——
“你就是送报的那斥候?”
“回殿下的话,正是属下。”
风临坐在帐内,由白苏包扎手臂,昂首望着面前满脸灰土的士兵道:“很好,以后跟着吾罢。”
“多谢殿下!”对方大喜而应。
“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姑娘抬头望来,展眉而笑,眼睛满是机灵:“属下尚无字,名燕翎,姓谢,东陵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