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易自己不知道,他自己身上也有好些这种矛盾性。王佳芝会觉得身边的男生很无趣,其中有一点就是,他们的性格对于她有些寡淡。老易有时候狠厉,有时候温柔,有时候一双泪眼汪汪的小猫或者小狗的泉眼一样的眼睛,就那样可怜巴巴或者含情脉脉的望着你,简直清纯小男生的感觉。没错,别看他到了这个岁数,身上好多小男生属性。也不光眼睛这一项,只是他自己都不会觉得就是了。
这时候小猫咪醒了,朝他兴奋的笑了。虽然王佳芝和奶妈带她最多,但这个小家伙好像现在就知道认爸爸妈妈,跟他们比跟其他人要亲很多。
他抱起来到隔壁屋子去摸小奶猫,不要吵醒了妈妈。
她醒过来,感到被布娃娃一样搂着,他在身边呼呼睡着。
看样子很累,昨天又干什么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垂下来的头发。这家伙别看人到中年了,头发放下来,有时候真的好像个小男生。
很快他也醒过来了。两个人迷迷糊糊都没有完全醒,就是越搂越紧的瞎腻歪。
他问起昨天的事情,她笑道:“你真是的,干嘛送这么贵的东西,易太太该伤心了。”
他拉起她那只小手,带着那红宝石金镯子,显得手更白更细了。
“和她无关,宁可信其有。”
王佳芝欲言又止的,想说信其有信的也是正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在他心里她当然比正妻要重要,听易太太那样讲,明知道是故弄玄虚的,不过他也想着宁可信其有给她买一只。他知道首饰衣服这些东西还是女人自己挑的好,自己这个岁数,给她这个小姑娘挑东西更没有自信。不过这次她们讲要他亲自送才可以,他倒是燃起兴趣,真的挑一只给她看她什么反应。原本还在斟酌送什么样式的好,珠宝店的账单一过来,易太太买了那么多宝石镶镯子。
放在过去他也无所谓,女人动点小心思买贵重东西,偶尔一次他倒也无所谓。可是这段日子她似乎有些闹了,倒是要他有些生气来。不过既然她买了那样贵的,自然要给王佳芝差不多的,想到梁太太得意洋洋带了姨娘来,他也料到了易太太可能有要用这件事羞辱王佳芝的意思,那更买一个差不多的不行,总要比她的更好才可以。
王佳芝道:“你送我东西我当然高兴,但犯不上好像和她打擂台一样,我是不在意的。”
上辈子老易说要她搬进这里住,易太太大为震动,有一天她睡着从屋子里出来,听梁太太在客厅安慰道:“她再怎么样,也是露水夫妻,哪里能和你比,是正经的结发夫妻,几十年的恩情。要是真挑一个,一定是挑你啊。她那个麦太太永远也代替不了你这个易太太,谁才是正经的跟他姓的。”
王佳芝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是他什么人,有多么重要。不过听到耳朵里,还是有些刺痛的。本来就是嘛,人家是正经风雨同舟一路走来的夫妻。自己算什么,他那么多女人中的一个,虽然现在比其他女人多喜欢她一点,多废了些心力,但也仅此而已了。一个星期后她就死掉了。
那时候他们几个坐在去石矿场的车上,她觉得那车厢特别的大特别的空,虽然看守手里有灯,但光线还是很暗。那几个都颓唐的低着头,佝偻着身体,能听到他们因为颤抖牙齿碰撞发出的声音。昏暗的灯光里看不清他们的样子,都是一个个模糊不甚没有棱角的脏灰的影子,亮一些的地方是糊在脸上的泪水。她想起关于水鬼转世的故事,被淹死的人成为了水鬼,然后夜里在岸边等待经过的活人,他们浑身沾满泥浆和水草,从河水里冒出来,抓住一个活人作自己的替死鬼,那样自己就可以再转世轮回。这五个人现在看来不就像那水鬼吗?可是自己只有一个人,他们只抓了自己一个,难怪他们会失败。
那两个拿灯的守卫一个坐在她身边,另一个坐在她对面,那五个人离她很远,离那光也非常的远,昏暗的光里他们穿着脏污黯淡的衣服,那恐惧颓唐的神色虽然看不真切,却也可以感到那窝囊怯懦要人憎恶的气场来。
灯光下她穿着卡其色风衣,露出里面蓝紫色旗袍和蓝色碎钻的别针,灯光下那宝石的光映在她清美的脸上,留下几个光点。她的眼睛是亮亮的,里面闪着宝石映射的光点更亮了。夜灯下是如此的静谧美丽。
那两个看守看到她的样子,也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眼前这个女孩根本不像去处刑的路上,仿佛她是去什么很好的地方,去那里好像花一样绽放最美的自己。
那一路上车子非常的颠簸,那颠簸要她觉得非常的轻松有趣。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舅舅用自行车带着她,那路就非常的颠簸,一颠簸她们就开心的笑着,那时候她大概才四五岁,回去外婆埋怨舅舅胡闹,摔了她可怎么办呢。
那个年龄的孩子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她非常的惊讶,这时候怎么突然想起来了。还有四五岁的时候,她穿着大红衣服,头上带着红色的海棠花绒花,妈妈抱着她在开心的转圈。
她还想起了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带她做了一件湖蓝带粉红色蔷薇花的裙子,直接穿着走,一路经过的裁缝布料铺子,人都说真漂亮。
早晨外婆出去提了篮子回来,那篮子里放着带着露珠的李子和白杏,旁边放着一堆白兰花。外婆用衣服把一只白杏擦干净,把她叫醒吃杏子和李子,吃了好几个之后,外婆道:“不能再吃了,吃多了要生病的。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她问道:“那人们为什么还要种杏子和李子,还要吃她们。”
外婆道:“少吃一些就不会伤人了。这叫月满则亏,凡事要有度。”
“什么是月满则亏啊?”
外婆把采的白兰花穿成手链给她戴,道:“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中学的时候她穿着浅粉白蝴蝶的裙子上学,后面人小声道:“那就是王佳芝,成绩非常的好,次次考第一,人也好漂亮,画画也是全校都出名的。”
这时候她恍惚才想起来,妈妈、外婆、舅舅,他们早已经都不在了。
她长大了,但除了苦难,什么都没有满过,而这苦难也并没有亏啊。
十六岁的时候妈妈过世了,她扑在她身上哭。后来她自己过日子。再后来遇到前面那群伥鬼后的噩梦她没有再回忆,临死前不要给自己找晦气。
她也突然想起了那时候梁太太和易太太的对话,自己死了,他照旧忙忙碌碌的过日子,家里的麻将继续白天黑天的打着,太太们继续嬉笑怒骂较着劲儿,他也继续的换女人。
人都想在这人间留下些什么,她也想留下些什么,越到后来越觉得,拼了命也是什么都留不下。好像古代那老百姓,饥荒时候,易子而食,卖儿卖女,逼良为娼,最后不过是一个群体,留下:大饥,人相食。可怜的几个字。都不如杨贵妃一条裙子在史书上留的字数多。
自己只是大浪淘沙里的沙,沧海一粟里的粟。注定什么都留不下。
上大学之前她一直是考第一的,那时候她很是桀骜不逊的。上了大学之后,因为经历了家庭的打击,大学人才济济,也不可能再考第一,那桀骜倒是被蹉跎了一些。要不然她也不至于昏了头加入角落里那一群东西了。但此时此刻,当初的骄傲又回来了,她看着他们黯淡的背影,毁了她又怎么样,一群废物,他们只是自讨苦吃,自己到底有过快乐。她还是里面的第一。
那几个守卫对她很好,轻声细语仿佛深怕吓到她一样,和对那几个有吼又打一点不一样。她以为是因为她是老易的情人,到底是要给她些体面。
其实这只是其中一点。虽然他们是张秘书的人,但老易平时对底下人都是好的,他们对他还是很尊重。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女人他们也是头一次见到。其他来的人,或是宁死不屈,或是扛不住招供的,进到这里来少有不怕的。她这样年轻的一个小姑娘,神色间竟然没有一点恐惧,就是在这段走向死亡的路上,也是那样的平静安详。
再看那几个,一进去腿都软了,没挨几下子,不等问,什么都抢着往外讲。几个大男人,这样的没血性。还有那个眯眯眼的女的,她是想说,可是吓得语无伦次,所答非所问,简直烦死人了。
路上王佳芝想着,她死后会到哪里去呢。回家吗?她没有家可回。找妈妈吗?她没脸也不敢去找妈妈。去找他吗?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自己跟着他。
张秘书一直不喜欢王佳芝,也和那些太太们的想法一样,那么多好的不要,找个这么一个。但自从那之后,他也很钦佩她,那天在那地狱一样的魔窟里,夜灯下她是那样高贵美丽,好像那颗钻石一样闪闪发着光辉。她一点不傻,她最后也没有说一个字对他不利的话。
那之后好一段时间,张秘书在后面看到老易的背影,心里道:“你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