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青草地上有两只仙鹤正慢悠悠地从岸边走下水去。
长长的细腿立在水中,鹤似乎也在端详自己水中的倒影一般,一面用长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头上一顶醒目的胭红分外有灵气。
听到秦雪对表兄妹通婚似乎持强烈的反对态度,黛玉有些不解,问道:“长辈们一向最喜‘亲上做亲’,一来知根知底,免却诸多不便;二来彼此熟悉,将来婆媳翁婿间更添得和睦。怎么,这里竟还有什么不妥不成?”
秦雪双手连摇,认真道:“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怎么跟你解释呢?嗯……你说的那个‘亲上做亲’,也不能是亲兄妹或者父女、母子吧?”
黛玉愕然摆手道:“万万不可!此举罔顾人伦,莫说人言可畏,便是天地也不容的。”
秦雪笑道:“这就对了。我知道了,其实你们也是明白‘近亲不能通婚’的道理的,但你们对这个概念的理解不足,所以执行得不够好。一是对其原因的思考只是停留在‘伦理道德’的层面;二是对近亲的‘范围’理解还比较浅。”
这段话有些难懂,黛玉的眼睛眨了眨。
秦雪道:“简单来说,你们对于亲缘的理解就是按‘姓氏’划分的。比如,你姓‘林’,而宝玉姓‘贾’,所以呢,即便他爸和你妈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可在你们的理解中,你也并不算是他们家的人了,自然是可以作婚配考虑的,对吗?”
黛玉点头道:“正是这样。”
秦雪伸手替黛玉将发间的一片落花拈下来,摇头道:“唉,大错特错了。近亲的范围不仅是‘直系血亲’,更要包括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仍然以你和宝玉举例,他叫你妈妈‘姑姑’,你叫他爸爸‘舅舅’,你们可是堂兄妹啊,即便在近亲之中都算是非常近的了。堂兄弟姐妹关系亲密自然好,可若是谈婚论嫁,将来生下子女,因为父母双方的基因相似度比那些没有亲缘关系的父母要高很多,这种基因的结合会大大增加各种先天疾病、畸形和智力发育障碍的几率。”
黛玉疑惑道:“这话倒很新鲜,我确实是第一回听说。可是……历来我们这样的家族里头便多有如此婚配的,倒也未见得如何。若是表兄妹成亲生下来的孩儿有异,岂不是早早便被发觉其中的利害、不再会如此了?”
秦雪叹道:“‘几率’是最淘气的,它能用一百次的正常迷惑你,也能用一次的异常击垮你。我们为什么要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跟它对赌呢?”
黛玉在心内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十分有道理。
那一对仙鹤实在可爱得很,秦雪想找点东西喂它们,可摸遍了袖袋、荷包也没有找到半块点心,只得作罢,心中暗暗决定以后一定随身带块糕点,就算不投喂小动物,无聊的时候也可以自己吃两口。
秦雪放弃了投喂,又道:“况且,这事之所以不甚得人注意,也是因为很多疾病和异常你们根本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或者随口用一句‘先天不足’就盖过去了。本来你们这个时代的新生儿夭折率就很高,又缺乏必要的科学和技术手段去确认夭折的原因,家里人根本不会觉得孩子夭折是父母婚配不善种下的因,只会莫名其妙扯到‘福气’厚薄上头来,最多是吩咐家里人多打几把‘长命锁’,再扶老携幼地往庙里头多上几炷菩萨香,别的就顾不得了,是也不是?”
黛玉点点头。
秦雪耸耸肩,道:“就算活下来了,也不一定就没事。就比如一对表兄妹不幸生出了一个智力有些缺陷的孩子,你想他们家里会怎么做?定然是藏之深宅、不肯示人了。便是偶然为外人知道了,大多也只当是被长辈过分溺爱以至于不成器,抑或又能说出‘傻人有傻福’等话来粉饰太平。反正你们家大业大、仆婢众多,不求子孙个个出息,人丁兴旺反而是最重要的,多一张嘴吃饭也不是要紧事,就养着他们也罢了。若是侥幸养得大了,再稀里糊涂地替那傻孩子安排一场嫁娶也就罢了,反正你们‘盲婚哑嫁’也惯了,不会耽误‘传宗接代’。”
黛玉听着,暗暗与自己所见相联系,果然觉得十分有理,但还有一事不明,便问道:“我明白了,但这‘鸡、因’又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么、我也有么?为何过分相似的‘鸡因’结合就会增加子女患病的‘几率’?”
秦雪挠头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如咱们就从一个叫孟德尔的人说起……哦,回去我还要再给你讲讲‘概率’。”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话,从孟德尔一直说到摩尔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观园靠近梨香院的墙角上。
墙内笛韵悠扬,唱腔婉转,里面的小戏子们正在演习戏文。
仔细分辨那唱词,果然如前世一般,唱的正是《牡丹亭》。
从前黛玉本来不爱听戏,正是从这出戏上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句才开始体味到了戏上的好文章。
想到自己从前也算是“年少轻狂”,黛玉不禁会心一笑。
秦雪看黛玉一个人在那时而沉思、时而微笑的,不觉嘴角有些抽搐,忙拉她道:“来都来了,还在这发愣。”
黛玉这才想起今日的正事,两人便一径从大观园的角门出来。
角门上看守的人不知道又到哪里躲懒去了,也不见查问,倒省下了秦雪预先想好的满腹说辞,两人便径直到小戏子们的院子来。
及进门时,箫笛方歇,乐器们都放在地上,想是众人正稍作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