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我去接你。”谢煜微微弯腰扶着沈居安肩膀,眼睛看着便利贴上的地名,“不算远,两个小时来得及。”
沈居安摇了摇头,“老师可能会叫我们去吃饭。”伸手拍了拍谢煜的手,“你要不找别人?”
谢煜不罢休,他摇了摇沈居安的肩膀,“我能找谁呀沈居安,我很孤僻的,不像你那样落落大方有很多朋友。你就不可怜可怜我?你不去我只能一个人跨年了……”
“好凄惨哦。”沈居安语调毫无起伏地接了下一句。他昂起头看着谢煜,谢煜低头看着他,一双含情目带着笑,半分都没有方才语气里故作的委屈。沈居安很想问问谢煜是不是被夺舍了,怎么认识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这个人离最开始他在人群里的惊鸿一瞥越来越远。当年的清冷贵公子好像只是一场幻觉,私底下的谢煜与其南辕北辙。
“你不要跟我这个样子……”他伸手摸谢煜的脸,对方顺势把右脸贴在他的掌心里,依旧摆着委屈的谱。“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把你绑起来对你说男人你怎么能违抗我的命令?”
“那关老师要吃饭怎么办?”
“你就说抱歉关老师,我要跟谢煜去看烟花。如果我不去谢煜会哭的。”
沈居安推开他的脸,“我不要,好尴尬。”
无论是写小说还是拍电影,最忌讳的都是废话连篇,但成世流流长,人生总有一些需要废话来填满缝隙的时候。许多日后回想起青春年华,谢煜想起最多的竟不是那些璀璨得值得写进回忆录中铭记的辉煌时刻,而是类似那天晚上他用脸蹭着沈居安的脸颊的瞬间。那时他们彼此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灯光柔和地笼罩在两人身上,屋内安静得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谢煜肆无忌惮地央求要沈居安翘掉师门聚餐去陪他看一场稍纵即逝的烟花,二人之间无论是肢体还是语言,都完全没有成年人交往中所应有的分寸距离。如此得寸进尺的底气仅仅在于他知道自己会给予沈居安所有,也相信沈居安会给予他所有。
虽然答应了谢煜,但到真正请辞的时候沈居安还是免不得尴尬得说不出口。
活动结束,关山月果不其然要带着手下的一群学生去聚餐吃饭。一行人走出门口,正讨论着去哪吃,沈居安正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把“我答应了谢煜等一下要跟他去看烟花”这件事说出口,就看见街道对面停车位处熟悉的人影正在跟他挥着手。
下意识也挥了挥手应答,旁边的博士师姐问:“认识的人?”
“是,谢煜。”
“他也来参加活动了?怎么刚刚没看见他。”
绿灯亮起,谢煜走着斑马线过来,沈居安有些发愣,“不是,他来接我的。”
“你要跟他去干什么呀?”关山月开始挪揄,其他几个师兄师姐也跟着附和。沈居安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觉得唰的一下整张脸和耳朵都热了起来。他看向谢煜的方向,又看向导师的方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我们说好今天晚上去江滩看跨年烟花。”
“哦!是我们不解风情。”关山月笑笑,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去吧,你年轻得很,不比我们,是该玩。”
沈居安愣了片刻,立刻笑说谢谢老师。
他转身面向关山月和师兄师姐,没注意到谢煜的步伐。直到鼻端闻到熟悉的香味,沈居安才猛一转头看向谢煜。来人身穿黑色骆马绒长大衣系着灰色兔毛围巾,依旧是熟悉的打扮,正站定在他身后半臂的距离。
“老师好,师兄师姐好。”打招呼早就从善如流。
“要跟小沈去看烟花啊。”关老笑眯眯地问。
“是呀,前几天约好了。”谢煜也笑,笑容特别得体特别赏心悦目,“我还没在燕城看过烟花呢,求了他好久。”
“去吧去吧,你们小年轻肯定有自己的热闹。”关山月挥挥手,“注意安全。”
“老师再见。”沈居安挥了挥手,谢煜也在一旁跟着他喊了句老师再见,说完二人就后退几步,转身,正好是绿灯最后十秒。沈居安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谢煜抓住,在斑马线上极速狂奔。跑到停车处沈居安还在大喘气,呼出的白气在围巾上液化成一小片水珠。谢煜拉开车门让他坐上副驾驶,沈居安上车后听见他说:“我还以为老师不让你走呢。”
车里暖气开得足,沈居安解开围巾和手套,道:“给是给,就是很尴尬。”
“怎么?跟我去看烟花让你丢脸了?”谢煜问,沈居安连忙说没有没有,然后说但是就是很尴尬,“感觉跟你看烟花这件事在那时候说出来像是要跟你去……”
后半截突然隐去,沈居安没有后话。谢煜把着方向盘稳步上路,迟迟等不到后半句,趁着红灯亮起的间隙看向沈居安,对方扭头过去看窗外的街景,不给他看到表情的机会,“去什么?”
“去看烟花。”沈居安报了一句废话。
“循环论证学得不错。”绿灯亮起,继续行驶。
跨年活动人山人海,下车之后沈居安全程被谢煜牵着手往人群里带。人多,沈居安下意识低头看路,心绪乱得像地上密密麻麻的脚,思维仍然停留在刚刚未能说出口的词语上。
其实不只是那个词语,沈居安还想到很多件事。想起十五岁时收到谢煜的来信那一天越州正在下雨,想起十八岁时和谢煜在南半球看英仙座流星雨正好遇上漫天极光时留下的眼泪,又想起夏天时他们靠在一起看《百年孤独》。
漫长夏日很多无所事事的下午都被他们百般消磨。那一天谢煜坐在窗前的沙发里翻着书页,他洗完澡吹干头发,凑过去同谢煜一起看。半本书也不过是一个下午的时间,谢煜翻完最后一页才把眼神从书页移到他身上,说:“这是我第二次看这本书。”
然后开始讲述第一次看的情形。
准备艺考时机构老师交代他要多读书多观影,说是唯有见得够多才能养成足够的鉴赏能力。谢煜路过书店的时候门口正摆着马尔克斯生前遗作的宣传,他顿了脚步,没买新书,买了一本《百年孤独》。课堂上语文老师介绍文学派别时谈及魔幻现实主义就提起《百年孤独》,不过相较于老师介绍故事里代表魔幻的象征轮回怪诞与代表现实背后所隐喻的血腥历史,谢煜更记得初中的女同桌看书时抱怨人名难记,恨不得在名字下面划线标上“二狗”、“二狗的妈妈”、“二狗的儿子”等通俗易懂的中文名。他怀着敬意翻开书,花了两个午休时间,毫无障碍地读完了。
“虽然后来补背景的时候知道这个故事背后隐喻着殖民地上的血泪史,但第一次读完后其实给我留下印象的并不是魔幻或现实。”
“其实我第一次读完之后也没有意识到那些事。我初一的时候看,感触最深的只有乌尔苏拉身上的生命力。
“你呢?”沈居安问他,“你看了什么感觉?”
谢煜歪了歪头,“我很喜欢梅梅和巴比伦的爱情。”
“浴缸里的私会?”
“蝎子和黄蝴蝶。梅梅在蝎子和黄蝴蝶中等他,巴比伦因为一颗子弹一辈子卧床。”谢煜转头看沈居安,“其实用大白话来讲这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富家女和穷小子,因为女孩母亲的门第之见而被迫分开,穷小子又因为乌龙留下伤痛。如果这个故事是网络小说,后续走向应该是女孩冲破父母束缚回去找男孩为他澄清真相挽救名声然后奋力抗争最后获得父母认同走向happy ending。”
“合家欢嘛。”沈居安笑。
谢煜也笑,“但马尔克斯让巴比伦从此卧床不起在孤独中死去,没有一丝透露真相的企图。
“我很羡慕巴比伦。”他给了一个很莫名的结论,“他在床上度过的孤独余生里都不曾后悔过与梅梅的片刻春光。我也希望我可以遇到这样的人。”
当时沈居安没有回答,毕竟他们曾聊过太多次有关爱情的话题。他以为那一次也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就着电影书籍戏剧音乐画作随意发散,来交换彼此对于爱情的定义和看法。可此刻沈居安突然觉得自己当时还是应该接着那一句话问些什么,比如——“你希望谁是你的梅梅”,又比如——“你会愿意为了谁成为巴比伦”。
“谢煜……”
他刚刚喊出口,轰鸣声在耳旁炸响,下意识看向天空,巨大的烟花就在头顶炸开。沈居安的意识还未回笼,方才的回忆就被漫天花火尽数轰散。他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烟花,谢煜在下一级台阶处,没有看烟花,正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