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话语里的轻蔑高高在上地流露出来,丝毫也不加掩饰。终于令有些人变了脸色。
最起初引起话头的那位年少道人冷笑着开了口:“哦?我本来听传言说二十一郎最近新得一绝色佳人,将其看护在家中时刻不离,将什么都抛下了。本来以为二十一郎既然今日在此,这些便都只是无稽之谈,现在看来,难道是真的?”
陈二十一郎那张总是高高在上的脸终于有了动摇,一缕恐慌从他面上流露出来,随即又被努力遮掩下去。少年道人一直紧紧盯着他,看到这样鲜明的破绽,顿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击掌,洋洋得意,挑衅至极。
一时失态便已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也就没了掩饰必要。二十一郎尽力稳住心境,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看来真是金屋藏娇了。哎呀,眼高于顶的二十一郎也还有这么一天。”对方嘲讽道,眼眸中兴趣之色也越来越浓,几乎化作两道吸血水蛭,紧紧盯在二十一郎的脸上,逡巡观察,等待他哪怕最细微的一些破绽。
陈二十一郎面色一阵红白交错,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向最眼高于顶的家伙露出这般恼恨神色,偏偏又已经暴露秘密,无能为力,实在令人兴奋。少年道人愈发洋洋得意起来,继续以言语催促:“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连二十一郎都要被迷倒的佳人?须知美人要由天下共有才彰显得了美色,怎可专供你一人,实在不够朋友。应当快快把新人带出来,让我们一同玩赏才是。”
“不可以。”陈二十一郎嘶声道。明明是鲜衣俊朗的玉面郎君,此时仙姿玉骨不存,只留下蛇类被威胁时,躲藏在阴影里发出的嘶嘶之声,显然已被触怒:“他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能看,不准接近他。”
少年道人猛一挑眉,露出混杂着天真与恶意的微笑。他正待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笑容仍然在他的脸上,变也未变过,仍是混杂了恶毒与稚气的年少之人的模样。头颅保持着这个笑容,平滑地从脖颈上跌落下来,噗噜噜地,断腔染满了灰尘,滚落到一边去了。
他的身躯仍在锦绣织纹的垫上正坐着,微微前倾,显示出向陈家二十一郎探问的模样。血从脖颈里喷出来似乎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失去魁首之后,身体后知后觉,终于向外猛烈地喷洒出汹涌的血液。
无论他想说什么,都永远不可能再说出来了。无头之躯倒下来,撞上身边人的肩膀。这样的一推触发了连锁的反应,身侧之人无知无觉,身体倒倾,头颅没办法在偏转中维持稳定,立刻也从肩头滚落。
他们的脸上都还保留着欢欣喜悦,头颅滚了一地,头碰头地躺在一起,看起来居然颇有种诡异的喜气洋洋。
陈二十一郎楞在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这一切发生的好像很快又很慢,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完全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只手从虚空中探出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像是静美的玉器,很修长也很冰凉。这只手放的地方很规矩,只接触到织锦绣锻的衣物,一丝一毫也不碰触活人的肌肤。
陈二十一郎后知后觉,猛然抬起手来抱住自己的头,向一旁飞纵而去,不管不顾只想先行逃开。他想要大叫,又害怕自己也早已身首分离成了个死人,不能再发出声音。但他很幸运,头颅仍好端端地连在躯干上。
只是他发现自己居然也逃不了。运使灵决也不过是向前徒劳的一扑,然后重重跌倒在地,颜面尽失,笨拙的令人只想发笑。
身后那只手的主人慢吞吞地说:“哦?我以为你很想见到我呢。”
他这样说,信步走到已经死人遍地的宴会中来。四处光景仍然明亮,他的面容在辉光明彩的映照下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美丽的令人窒息,惊心动魄。
伯星白猝然失去了呼吸。
这一瞬间,仿佛在场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站在场内的人昂然顾盼,神采如飞,光艳动人。
他同样看不到伯星白,就这样从伯星白身边走过,只留下衣袂微凉的触感,无比分明地经过伯星白的手背。织锦纹理细腻,触感冰凉。
他走到陈二十一郎面前,垂下眼眸看宴席里唯一存活下来的活人。伯星白此时终于注意到,这位玉石明耀一般的美人,手中正握有一把漆黑长剑,沉黯无光。
所谓的绝色,所谓的第一,所谓的美人,此时忽然就全都有了答案和解释。一切真相大白,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说明。
美人对陈二十一郎微笑道:“你方才又想去哪里呢?”
二十一郎见了他,怔怔片刻,忽然眼中爆发出奇异光彩。
那一瞬他间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地,也全部忘记了周遭一切可怖离奇的事件,只全心全意望着来人,语调带着奇异的恳求、愤怒,还有颤抖。
他说:“你……你怎么跑出来了?他们真该死!死得好!不,我不能让任何人见到你,我要把你藏在我的家里……”
美人唇边带着宽容的笑意,长身而立,手持长剑,望着仍在地上几经挣扎却仍站不起来的人。他并不说话,只是在静静地听。
二十一郎抬眼渴求地望着他,嘶声道:“庄玦……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们都死了,这太好了。你来了,你和我说说话吧,我求你和我讲一讲话。”
原来他真正的名字是庄玦。
伯星白静默地、独自一人咀嚼着这个名字。
明光溢彩的美人仍是噙着笑意。他听到二十一郎的恳求,居然真的就开了口,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你方才想要逃到哪里去?”
“我?我要回家去。他们发现了你,该死!我要回家,然后把你带去别的地方。”
庄玦忽而失笑,将头撇向一边去。
“哦,你说那里啊。”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用费心了,你家所有人都已经死光了。”
“你回去也没有意义。”庄玦说,“不过……虽然你父母族亲都死了,师门和父系一定也愿意收留你。”他微笑道,简直散发着皎洁的明光,“我想他们会乐意接纳投奔而去的你的。”
陈二十一郎愣住,随即摇头,哈哈大笑起来,断然否认道:“别和我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呢。庄玦,你……”
他忽然不再说话,因为视线扫过满地滚落碰撞在一起的头颅,他们也都还笑眯眯喜滋滋地,用一种诡异的热切对上了他的视线。
汹涌的思绪骤然淹没了他的头脑,陈二十一郎想不明白,更是逃避去想,一时间只好颤抖着,抓住庄玦抛出来的话题,作为当下唯一可以思考的话事。
他惶惑地说:“可……可这……你去做什么呢?而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谁叫你夸赞我是美人?”庄玦的声音像是从另一重天外飘过来的,他含着笑意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解释着道理,“如果不能使天地倾覆,众人血流成河……怎么能算作绝世佳人?”
“绝世……是指这个绝世吗……?”陈二十一郎嘟囔着,他的思维每一刻都更加混乱,几乎已经不能思考。
庄玦轻笑了一下,不再回答他的话。
他只是很惋惜似的,说:“你真没用。”
“算了,带你的尸体过去,也一定会引得你那些同修亲族开门的。就给你死在这里的好运吧。”庄玦微笑着,长剑在他的手中变换,凝成一把黑色短匕。他用一种颇为愉快的语气说:“不过,作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遇到的人,我还是会赠送你一点小礼物。”
这次连伯星白都颇觉不忍,第一次扭过了头。
他再次将头转回来的时候,庄玦已经将剑收回。
地上的人被他恩赐了迅疾的死亡,但在他死之前,庄玦活剜下了他的一对眼珠,放进盒中,随手扔进自己的袖中。
“就让你的这一对眼睛为我做个见证吧。”明耀美丽的人这样说着,语气平静含笑,甚至带着一点欢欣,“既然你称赞我是天下第一的美人,那就让你看看我是怎样让这个名号最终成为现实的……最后这点小礼物,你一定高兴,不必言谢,我是个慷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