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玦携匣出门而去,只留燕平君尸首分离倒卧在地,令此地主人死得何止是不美观,更是非常的不体面。血流满地浸润了白玉砖石的繁复花纹,尸体萎顿在地,他的手指僵硬在七弦琴上,被分剖两半的头颅,反倒落在他的脚边。
青冥作为这一场凶杀惨案的凶器,上好名剑好像也就只有这一点用处,在斩下受害者头颅之后,就被庄玦毫无怜惜地弃置在地。高崖殿外风卷雷动,黑云漫起,于无限远的天际边缘,隐隐透出暗红洇紫光芒。隆隆声势不祥,原先的天高云淡,一派清和气象,此时早已被尽数撕裂。
青冥横在地板之上,本该是无知无识的一柄剑,此时却如有所感,被天地异变所惊,发出长长的尖啸悲鸣。
无人操控,它竟也突然从地上腾跃而起,化一道青光,想要冲出门外,回到自己主人身边。只是它这一道剑光还未出得门外,忽然身形一滞,仿佛被无形磁力所阻,在空中猛然一顿,旋即重重跌落。
庄玦就站在它的身侧,将青冥信手握住,再次笼进自己衣袖里。
“真是一把好剑。”他这样说,信步走出殿外。高崖风势猛烈,几如盘龙,绕高崖盘旋飞卷,怒吼震天。此间主人已死,气脉断绝,再无分毫镇压与维护之能,原本明光烁烁,霜明皑皑的一座孤崖,峨峨积石此时数不尽的崩裂滚落,几乎令人疑心这座高崖很快就会被九天之上吹来的烈风撼动坍塌。
庄玦的衣袖在浩大的天威长风中被吹得不住飘浮,风势强劲,以至于发出簌簌声响,其声尖利,好像下一刻就要撕裂他的衣帛。
只是下一刻和无尽的下一刻,他仍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从山崖之下往上看,他的身影在无垠天幕之下显得渺小,可是分外挺拔孤峭的一道声影,如一把真正的利剑,牢牢矗立在不断崩毁的山巅,又完全无法被忽视。
天边的红芒紫电在层云的缝隙中时刻闪现,犹如一双双异界里还未睁开的眼睛,在眼皮的缝隙中射出眼光,投向身下这片大地。红绡软罗一样的流云曼妙地升起,在四周飘来荡去,逐渐无处不在,在无尽的引人沉醉的遐想里,抬眼望去,天幕灰黑一片,青雷紫电轰鸣闪烁不定,折射出一片黯淡污浊的五光十色。
在高崖之下,一道碧蓝色的湖水波涛形如龙卷,自地面逐渐被吸起,如同一只巨大且被倒悬的漏斗,尾端起于阵眼封镇之处,流纹震震,势欲接天。这片明秀山水天地,灵机正在飞快地散佚流失——阵法被破,血脉之主身死,恰如原本圆满无缺的一只银瓯,瓶身从最中心处,炸裂开层层叠叠的碎痕,将其中一汪满载清纯灵力,尽向四周天地无边无际的流泻。
这道碧蓝浪卷应当是要将所有湖水,一并全卷到天上的。但它迟迟未成,表面水纹浪潮流动反复,层层厚度更增,却始终好像差了一口气,再不能向天际高出一分。
风雷激荡,声震人耳,庄玦忽地将手一扬,青冥如同一道青色雷电,穿云破霄,倏忽穿透层层阻碍,投地而来。
它被投在居清绮的青色衣角之上,端端正正,扎穿他的衣袍层叠末端,将他以衣带为牵系,猝然钉在地上。但这道剑光落点很准,几近贴着居清绮的身躯擦过,没有偏离一分一毫。
剑气犀利,虽未触及,但居清绮身上所佩翠缕金钩,玉带珠缨,随破空而至的这一道青色剑光,丝带断裂,纷纷珠玉委地,或分剖两半,又或在剑压之下,化作齑粉。
青冥猝然悲鸣一声,情烈悲愤,虽无性灵,但在此等绝境之下,敏感剑心在无智识之中,仍然生出一重前所未有的感情,模模糊糊觉察自己生死操于人手,居然对昔日主人举刃相向而不得丝毫反抗,一时悲泣不已,短剑坠入地中,仍颤动不休。
反而是居清绮将手按在它的剑柄之上,以熟悉的气息安慰自它。
大敌当前,天地崩裂,湖水尽散,在一片极剧烈的混乱与动荡之中,利刃临身时他仍略无动摇,身形稳定,不曾避让须臾。也正因此,青冥剑光直落,犀利剑锋贴身擦过他的身侧,却令他毫发无伤。
庄玦姗姗来迟,走到他的身边,起手一招,将自己的诸绝长剑唤至手中。
他横剑在手,用自己衣袖,拭过剑锋上一片秽杂尘土。居清绮仰面看他,觉得他一身淡蓝与白相杂的衣饰,在目下这般黑红混乱中,犹如一块冷冽湖冰——光华四溢令人无法忽视,但又冷到太过彻骨。
他垂下目光,看向居清绮。居清绮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两下目光交接,庄玦居然笑了。
诸绝剑在他手中垂下,一道黯淡的乌色光华,一如既往地平平无奇。只是此刻离得如此之近,隔着一点距离,几乎贴紧他的肌肤,居清绮终于感受到上面传来的那股微茫的寂灭之力,掩藏的如此之好——又或者本就不是掩藏,而是已臻化境,所以气息幽微,已尽不可察知。
庄玦轻描淡写地问他:“你怎么还在此处?是要向我讨回你的剑吗?”
居清绮则厉声回他:“世事崩坏,寻剑又有何用!”
他此刻跌坐地上,衣带配饰皆为剑气所凌,散乱纷杂,连衣袖也被青冥割裂,华服破损,丝缕纷扬,格外显出狼狈凌乱。但身处此境,比之之前更为目光如电。两颊雪白,血色尽失,横眉冷对间,反倒格外显出青石冰雪之冷色,湛不可污。
庄玦已仗剑行于目前,或许下一瞬间,就将举剑斩下。然而如此生死关头,居清绮对他仍漠然置之,答完这一句便将头转向一边,不再多看他一眼。
庄玦站在他身边看他,发现自身下方寸之地,闪烁无数水纹流光,向外浅淡延展,仍自顺着先前纹路,试图填充原本被诸绝毁弃断绝的那一方镇守法阵。此时诸绝长剑既然已被收回,灵力流光恰如流水,向四周漫溢填充的速度,顿时活泼顺畅许多,不再有什么淤堵不顺。
庄玦于是道:“原来阻绝湖水倒卷盈天之人,是你。”
他又说:“这是无能之举。你该知道,燕平君已被我所杀,此间一切,都已无可转圜。”
居清绮咬牙,不答他的话,但也并未停下手中动作,直将身边美人当作空气,看也不看。
庄玦也并非一定要与他说话。
他自持剑走向那方原本湖泊。湖水此时风雷行于天上,震荡怒号,犹如卷龙盘旋,原本碧蓝颜色在天幕之下,也已显出晦暗不明的灰黑色泽,徒留巨大坑壁仍留在地上,从边缘向下看去,一片灰白料峭,泥泞满涂。湖心深处只留最后一点碧蓝颜色,蓝的引人注目,像是一汪颜料沉积,显然并不是湖水该有的颜色。
庄玦凝眸沉吟了一会儿,站在峭壁之上,并没有立刻动作。但居清绮见他行至湖畔,骤然色变,惊声道:“住手!”
庄玦闻言转首,向他侧过半边脸来。
“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他说,居然好似无辜。
“我还以为你会立刻持剑来杀我,以命相博作为阻拦,但你没有。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是不是失望。”庄玦缓声道,又说,“显然你认为修补阵法现在更为重要。但,就像我说过的,无论是来杀我,还是试图修复,这都是垂死挣扎的无能之举。无论哪一条路都是没有可能的,你……”
他斟酌了一下,说:“其实最好的路就是远远逃走。你不走,真愚蠢。”
居清绮被阵法牵制,仍要源源不绝向内输入灵力,为此只能停留原地,不能动弹。身下法阵流灵,荧荧微光,照映他的面颊,居然再度让那张苍白容颜,换发出之前初见时那种明珠生晕的烨然光彩。
纵然明珠秀丽,内里也是枯败不堪。雪白双颊之中,流光照耀,也有灰败色彩。
然而居清绮神态大义凛然,昂首正视庄玦,一手伏地,一手拄剑,激声回应:“你以一己之私便毁阵绝脉,以致妖魔之井再度疏开,两境联通,将陷人间于妖魔横行之炼狱,居然还有脸面来与我讲些无谓道理!”
他语声激绝,亢然悲慨,庄玦听了,面上却不改分毫颜色,不过轻轻一笑。
美人丽色如许,在当下黑云火幕,风雷交怒的可怕背景,他微一动神色,无边狰狞恶景,青雷电鸣,仍不免被掩饰成几分背景,映衬他皎洁颜色,浮在烈烈火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