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是很普通的素面纸伞,人在雪地里行来,穿着灰银纹路的素纱衣,却不是什么普通的人。
风雪愈发的猛了。
来人因此将伞面压得很低。即使伯星白还只是一个少年人,身量尚低,从他的角度看去,也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对方弧度优美的下颌。即使如此,这些许的一点弧度,也在漫天风雪中被掩盖的模糊不清。
伯星白更加握紧了手中的剑,他警惕着。
对面的人也只向他踏出一步,随即就停了下来。
他的身量形貌一概都被风雪掩着,整个人都像是恶劣天气里一个飘忽不定的灰白色影子,一种或许是基于想象而生出的存在。伯星白知道,妖魔中惯于有擅长变化形貌,诱骗和杀害行人的;也有很多喜欢用幻术来杀戮和取乐,欣赏和收集人类苦苦挣扎沉沦,难以解脱的惨状。这甚至无关仇怨,只是妖类的残忍天性使然。
对方会是这样一种变换了人形的妖魔吗?又或者,真的只是一名路过的,人族?
伯星白一时实在分辨不清楚。
晦暗不明的来者不发一语,伯星白牢牢盯住他的身形,不敢稍纵须臾,单手持剑,在风雪中与他肃厉相对。
头顶的闷雷声还在轰然作响,一阵又一阵地,像是什么巨大的隐秘存在在天上来回翻滚,发出沉闷震撼的声音。
透过层层纷飞冰雪,伯星白敏锐地发现陌生来客那优美的下颌,在伞面之下,忽然很浅地动了一下,流出一道同样完美的动作弧线。
伯星白身为天才的剑者,拥有一双灵敏的眼睛,感知他人哪怕最微小的动作,判断对方攻击的意图。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对一切都能洞察细微。在肃杀的天地威压与冰寒风雪中,对方的自语,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听清。
可他确实听见了。
这位灰银交织的来客,声音很低,但是格外清晰。几乎他的下颌微动弧度的那一瞬间,伯星白就已经清楚明了地听见他的话——就好像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彼此之间的交流,不会受到任何天道的阻拦与干扰。
那个人平静而冷漠地说:“——愚蠢。”
伴随着他的话语,一簇簇金红烈焰骤然从虚空中爆炸开来,像是天顶流火,四下倾泻流散。红赤的绒羽铺天盖地,赤金流火的光芒与火焰伴随着漫天飘散的妖羽,将整片雪原都笼罩在一层辉赫的艳红火光中。
头顶的雪还在下着,但还未成形就已然被炽烈之焰蒸发,雪原成燎原赤土,天际无边无际的赤红羽毛散落,在二者之间,纯白色的水雾四处蒸腾,又很快逸散。
隆隆的雷声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妖鸟漫天扑振羽翼的声音,以及一长串尖锐得像是要把人头脑都凿开的长声啸呖。
是赤野,群鸟妖群。
伯星白将长剑一举,锃然一声,正击中一只冲他直飞而下的赤野之鸟。鸟足满覆致密鳞片,铿然与剑交击,发出长长一声金铁的摩擦声,如同滑弦。擦音尖利刺耳,几乎要钻进彼此的脑子里,伯星白知道,接下来无论是人是兽,胜者都势必要将对方的脑子都绞个粉碎干净。
***
“铮——”
同样尖锐的摩擦之音漫天彻地,呼啸着充斥了记忆里每一处所在,刮擦着旁观者的心智。
这些骨翅鳞爪之间的刮擦之声都是无形的刻刀,即使是一千几百年的时光,都没能将它们消磨到无害。刀痕刻印在围观者的道心屏障上,声声刺耳,像是要把那一层护体的灵光障壁都撞出裂纹。
所幸这里还能残存清醒意志的,无一不是修为高深之人,面对妖灵啸叫,仍能保护自己心智稳定。虽不至于灵识有损,但彼此相熟的人之间仍免不了面面相顾,彼此都显出吃惊神色。
存活至今日且功成在化神境界之上的,无一例外,都是从那一千年的颠簸动荡中顽强生存下来的人。妖魔海中形形色色的古怪生物不知见了多少,对妖魔图鉴上每一种妖类兽灵都如数家珍,说起群妖种类与习性,甚至比起一些妖族小辈都更要了解。面前的显然是赤野妖群,这无可怀疑,但——
千年之前的妖魔海中,妖鸟族群声势浩大。血色月亮与黯淡红穹此刻也尽被飞鸟遮蔽,放眼望去无数挤挤挨挨,尽是羽毛绒翼,足以一见就令人感到呼吸困难。细小的绒毛像是尘沙一样从天上不断地落下,在地上积累起一阵毛茸茸的绒毯。扑天遮地的火光带来飓风,猛烈地向四野吹拂,带动无数承载烈焰的羽毛奔涌出火势浪潮,一波又一波无限远地扩散。
即使飓风如此,地上的羽毛绒毯,却仍越积越多。
鸟群攒飞,四野烈火焚焚,金红光芒铺天彻底,照彻诸景光明,将观察者的双目都灼亮刺痛。
天枢池所携来的的妖族,除谈风宸与三七外,也仍遗有数妖神识尚存。妖族血脉中本就天然更受一层压制与畏惧,此时骤然目见千年之前的浩然妖群,冒然直视正如亲身冒犯其威,一时双目都流下血来,疼痛如焰火灼目,无法再视。
在烈焰的最外一层,无数青蝗一反常态地向远方牢牢逃遁,昆虫鼓翅之声嘈杂纷纷,如同不安挣扎的雨点。
原来庄玦先前在妖魔之井的出口所见,奋不顾身直冲剑阵的虫群,源头自此生来。
在致命的烧灼与危险中,妖虫们追逐光芒的本能都被异常地压倒,以至于背光而行,一反常态地向远方无尽的暗处奔逃。万千妖虫鼓翅同样带来气流,引来身后扩张焚烧的火点,犹如一道道尾随的金色流星,在风中不断地追逐与焚灭。
火势燎原,逐风而去,但如果只是这一点,想来也不至于将虫群冲奔到逆光而行。
庄玦仗剑,走进这一团明亮到消融一切的火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