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存在便令你厌恶,怎么还迟迟不肯动手?”
“因为好奇。”封星江即答,将目光轻飘飘投注在对面妖物身上,漫不经心地说:“宁可受辱也一定要保存这具皮囊,它又在等什么?”
庄玦略一沉吟。
对面的妖物自从被他们一言一语地道破身份,便如木雕土塑一般,只是站定原地不动。柏姓是天下三家之一,子女一向都俊美非凡。眼前柏姓女子肌肤如细雪,蝉鬓微坠,即使已经被妖物占据身体,外表形容上看来,却仍然如有淡淡辉光——是一重修道人灵光外显的象征。
与她同来的世家兄弟,被幼虫窃据躯壳后,很快都变作非人形态。只有目前女子仍容颜依旧,虽然不言不语不动,但眸中仍有光彩,而且仍旧明亮荧荧。
此时被封星江与庄玦叫破身份,不显出妖物暴虐本性,反而彻底蛰伏不动,显然它确实正如封星江所说,大概率是在拖延着时间,一直等待着什么。
或许是某个时刻的最终降临。
庄玦忽地道:“我倒有问题向……”
他向封星江投去一眼,是在寻求一个称呼。
彼此萍水相逢,又非他文澜门人,随除他之外的人一起叫师兄显然并不适合。又不受他的管束,叫少掌也也显得微妙。可若是叫道兄或道友,好像关系也没有好到那个程度。
封星江笑道:“星玄。”
“……向星玄真人请教。”庄玦从善如流,接着道:“我本以为,方才最先出手袭杀同辈的那位,是体内妖物感受到外界忽然而至的极致危险,也就是星玄真人你的到来——”他向封星江望去一眼,又道,“愈是未开灵智的虫豸生物,对天地与危险的感知处于本能,说不好倒更为强烈,只是又因为没有神智,而无法自控……星玄真人剑气凛凛,它慌不择路,凭本能就要脱逃,所以才骤然出手袭杀周围人物,想要趁乱逃离此地,只是——”
他的话锋忽然一转,道:“现在我在想,究竟是妖物孵化间不识彼此,又或是这些无灵智的低级生物,事实上在被这位——”
他又将目光投往那唯一的幸存者身上,犹豫了一下,说:“是被这位首领所驱使?”
对不同人做出合适的称呼选择,果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复杂到即使是庄玦都免不了停顿下来,想一想这个问题,但即使是难得地让他这样卡壳一下,最后也还是只选择了“首领”这种模糊的称呼。
“有意思的想法。”封星江以手支颌,思索着说道,“妖物一向狡诈又残忍,驱使同族诱杀来博取我们的信任,也是险中求生的一条好路。而且虫类也从来不把同类的命当做命,相互吸取残杀反倒是它们的生存常态。不过——”
他忽然笑道:“何必总去关心死人死物?只要知道结果就好了,事事费心,哪里照应得过来。”
他话说的轻巧,银白色剑光也轻巧的像是一枚流萤,倏忽从空中浮现,叮在已死的同门师妹额间花子之上,向下如水珠一样流过面皮,将一张只剩纸样轻薄的面皮,从人的正中稳稳分开。
这一枚水珠自面颊正中滚落,落入织锦衣物的花纹颜色中,就再也看不到了。剑的光泽全然隐匿消失,仿佛真的是一滴水滴。然而人的整个躯壳很快也都分裂开——同样的整齐与对称,仿佛拆开了密密缝起的玩偶针脚。
整张人皮轻轻巧巧,向两侧蜕下,没有任何一点血肉肌理残存其上,干净的如同一张呗浣洗得平整的被单。其中安安稳稳,包裹着一只巨大的青金壳虫,六对节肢生出锋利刚毛,头上触须拔出一对,失去外部皮囊裹罩,暴露在妖魔海血风之中,颤颤巍巍。
薄翼生奇彩花纹,两侧巨目占据头部近乎三分之二的位置,此时却还在闭着。腹部两侧足边,更有斑斓彩色的三对旋涡斑点,是同样尚未张开的三对体侧复眼,也与主目一般,安安静静地,没有张开。
因为过于离奇,本该恐怖的场景,倒只显出格外的荒谬——就好像解开一只襁褓,从里抱出一只形容丑陋但色彩缤纷的巨虫。皮囊脱解,但足上坚硬毫毛,仍然紧紧勾连外部人皮,如丝缕般将虫体与人躯相连,好似仍在抱茧留恋。
许久不曾出声,只是静听的居清绮忽然出言,道:“它死了。”
他又道:“没成想居然是以这等妖魔姿态死去。”
语声平静,居然隐带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