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一千年之前,他跟在师兄与庄玦的身后,默默揣测了他们很多年。时过境迁,庄玦再次回到他身边,他照顾他,又策划许多,一路跟随与推进……直到最后这一刻。
诸绝剑已经回归,居清绮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
他只等着庄玦的宣判。
他不再做任何的推演和揣测,一切都……不需要了。
庄玦用一双介于玉石与活人之间的眼睛凝视他,手里握着黑色的剑。
他的声音因为失血过多而像是瓷器碎片在碰撞,清脆的声响。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他问。
“什么?”
“你。”庄玦示意,又略低了一下下巴,向他示意自己,“我。”
“我们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是不是该启程回去?”
居清绮一时居然失语。
他说:“……真的都做完了吗?”
庄玦没回答他。
流风卷起早已被血浸染得一塌糊涂的青色衣摆,庄玦一手持剑,一边漫无边际地向四周散漫扫去眼神。目光所及之处,与呆呆相望的众人眼神相碰,那些人都神思一震,随即垂下眼去,不敢与他对视。
他杀意太重,死意也太重。
令人晕眩的美貌与鲜血还有死亡,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突兀出场并毁灭了所有一切,也令人觉得理所应当。
这一切接踵而至的杀戮、流血、混乱、死亡……以及诸绝剑相携而来的虚无,与庄玦相融,完美无缺。
修道之人与他对视,恍惚之中,心神已经受损。唯有匆匆避开目光,不去看他。
唯有居清绮,仍能平静以待。
庄玦没回答他,他只能苦笑着向自己说:“……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如何作答。”
都结束了吗?庄玦依照他的指示,离开他的身边,入世去寻找封星江遗留的一缕神魂剑魄。他最终在伯星白的婚宴上,用飞光剑将正在举行婚礼的新人杀害。
飞光是旧主的故剑,剑修的剑就是剑修的神魂。
因此唯有飞光,才可以将已经被熔炼进另一个修士身体里的气机牵引而出,以对方分剖肌理,挫骨扬灰的方式。
这残忍吗?这当然残忍。但是祸患自招。
这世上过于珍奇的馈赠,往往伴生着致命的危险。这个道理居清绮明白、庄玦明白,一切自一千年前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活过的人都明白,只偏偏,承平日久,久被豢养的金丝雀不会明白。
而伯星白太过自信。
他不是不明白这赐福背后可能的危机,只是他总错误地以为,自己可以挡下一切风雨。
他想要做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到,不问是非善恶。
伯星白想要能掌控他自己的人生,而掌控自己的人生,必然包括着安排周遭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人的命运。伯星白少年英才,他又年轻,又高傲,总以为凭借手中的剑,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没有护不下的人。
这是痴妄。
居清绮早就明白。
封星江和庄玦都要比居清绮强悍,也比伯星白强悍,到头来又获得什么。千年岁月轮转,世界颠倒重组,旧人满身血污,记忆残缺,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剑。
姗姗来迟与自己相对面,彼此两两对望,浑然是失魂落魄的时间残魂。
不,庄玦不是。庄玦是新复苏的人,他将越来越趋向于圆满。
居清绮自己才是那个残魂,在时间和世道的浊流中跋涉一千八百年,面容依旧,心已垂垂老去,不复是匣中记忆里那样稚气未脱的少年——一时激愤,一时纠结,心里盛满杂念,脚下四方都铺满未知的道路。
庄玦却应承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仿佛与他心灵相通:
“飞光完满了它的剑魂,你交托给我的事,已经都做完了。”他这样说,微微一偏头,说,“封星江的魂魄,我集齐了,刚才已经送还给你。”
“那你也该知道,现在我已经没有答案,只有你才掌握答案。”
居清绮苦笑着说。
庄玦能站着与他说这几句话,都已经远超他的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庄玦是要找他算账的……这无关情谊,只是庄玦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如果面对算计和排布还不反击,岂不是对自尊最大的侮辱。
庄玦是万万不会侮辱自己哪怕一分一毫的。他的自尊比一切情分都更高贵,庄玦总是将自己看得很重。
他现在平和地同居清绮说上几句话,反倒令居清绮讶异。
他没说什么,庄玦却洞穿了他的内心。
他打量了居清绮几眼,忽然说:“……我杀你做什么?”
他这话说的实在像是在贬低人。居清绮这个天下第一,在他眼里,好像成了想杀就能杀掉的无名小卒一般。
“再说,”
庄玦的眼睫很轻地扫动了一下:
“你既救了我,也救活了封星江……实在是惊世之举。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为何要与你断绝情谊?”
“我们应当一起回离合崖去。”他这样笃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