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地,犹俄倪索斯勾起唇角。
满是无奈,又饱含真挚的歉意。
转瞬隐匿。
“「索尔达特」。”
年轻的人类将军回头,他在低声呼唤着自己的刀。
先前那少年已经离开了,周围的人群也散了。只有那裹在灰袍下的生灵于坛前等候,在听到呼唤后低垂下头颅。
他一级级攀上光子的不归路,又一级级步下人将的尸骨道。
人群为之怔愣,又在安静的凝视中退让。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满地黏腻白血,跨过支离破皮碎骨。搭顶的钟乳石愈发低矮,沾着的新鲜白血尚泛光,映照过漆黑与麦色的面庞,直至衣袍拂过。
「索尔达特」驻足崖边。
越过空荡兜帽,「索尔达特」凝望着犹俄,看他垂眸掩饰,看他敛锋抬眸。那双乌黑眼眸中刻着张扬、嵌着不羁,却在良久注视中,难以抑制地透出分浅薄黯淡。
人类将军想说什么。
却在嗫嚅犹豫中,轻易被对方抢去了话语权。
“不给我一个吻吗,犹俄倪索斯?”
面对这不怎么正经的索要,犹俄怔了片刻,蓦的扬起个肆意的笑容。
“是啊。”
轻笑着,麦色的大手探来,掀开笼罩过「索尔达特」漫长时光的兜帽。
“马上,你就要为我而死了。”
低声呢喃的尽头,犹俄狠狠咬上薄灰的唇。
宽阔的臂膀环拢,将浅灰的衣角扣在怀中;白皙的大手扼住人类裸露的结实腰腹,嵌下十道发红的指印。
微小的色块在指尖浮动,于漆黑与白皙间闪烁。
交缠的唇舌间,他们交换唾液与血液、交换炙热与冰寒。颠倒的攻防间,白发覆上青丝,鎏金面纹浮现麦色面庞后。
临渊高崖上,他们紧紧拥抱彼此,似要将血肉糅合在一起。
但钢灰眼眸睁开了。
将温柔尽数给予后,只留下决绝。
扣在犹俄脑后的漆黑大手松开了,揽在影身后的手却没有撤去。
人类没有理会影询问的目光,只合起双眸、贴上额心,缓缓吸入一口环绕周身的温热空气。
“回来后,告诉我你的真名。”
犹俄的手虚按在影的心口,陡然前推。
倒退着,影向那万丈深渊跌去。
也是那一瞬,漓看清了。
那个影面上的暗纹,是一朵鎏金鸢尾花。
……萨姆吉?
为什么是——
啊。
漓突然明白了。
浅灰衣角隐没高崖的刹那,「狄安娜」忽觉耳旁响起了细微的破碎声。她偏眸看去,却只捕捉到一抹漆黑残影,追着祭品坠落。
而泛着月华的荧幕,方堪堪破裂,飘零下万千细碎星光。
莹雨之后,犹俄似乎也察觉到了,后退的身影僵了片刻,就强行扭转重心,大步迈向悬崖尽头。
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片空荡的漆黑,望不尽、摸不透。
低垂的大手攥紧,揉碎一片干涸的白。
但当他回身振臂时,犹俄倪索斯依旧是那个一呼百应的人将。
“祭祀已经结束。”
人类将军的乌眸锐利,掠过无数愚昧人潮,俯瞰向那座恢宏的洁白神殿。
又于眼帘低垂间,藏起深处的逆骨与锐芒。
“但我们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 —— ——
空荡的渊底铺满白花,每朵中央都盛着枚芯火,在模糊流浆的烛台中摇曳。
黑暗中的微光引来了潜伏的存在,窸窸窣窣聚集了过来。
模糊的轮廓堆叠,影影绰绰,像是生瘤的手、又似交缠的头,一点点覆上苍白的花叶,啃噬向那明灭的烛火。
却有清水涌起,积攒起半圆球迅速升腾,又在破空声响起的刹那猛然凹陷,沉坠在地、掀起千年来的积尘。
影子飞快地缩入黑暗。
?只留那巨大的水球矗立在微光中,映一片游墨浑流。
安静了片刻,水幕忽的被撞破了,浅灰的身影自其中跌下。
他刚毅的面庞上起了米灰,歪斜着剐蹭过石面,水流却没有半点搀扶的意思,只倒涌向黑衣青年的身后。
银质靴底踩上洁白渊底,水流尽数隐于鼓荡衣摆后。
漓没看周围的风中残烛。
也没看黑暗中的窥探者。
他只径直跨步向前,攥着衣领将影拉起,挥拳向面。
沉闷的抨击声回响在石间。
萨姆吉的另半边脸也塌了,渗出些黯淡灰血。但看着他始终是这幅任怨任栽的模样,漓提着衣领的双手攥地更紧了。
“不解释一下吗……社长?”
沉默片刻,萨姆吉慢慢吐出一口气。他梳地板正的发丝因磕碰而乱了,额角散着微卷碎发,随头颅小幅度的偏转而轻轻晃动。
“好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啊。”
唇角挂灰,自嘲般散漫勾起。萨姆吉抬起一双钢灰的眼眸,瞳中依旧是初见时的温和,沉稳、复杂。
如此刺目。
“终于又见面了,漓。”
久别重逢理应温情。
“为什么「索尔达特」是你!!!”
却被歇斯里底的质问撕去伪装。
半跪着的漓伏下身子,他握着衣领的双臂曲折,贴上剧烈起伏的胸腔。
他们的脸离地很近,几乎是只隔了一个面具。因而,萨姆吉能清晰地听见漓那错乱的呼吸声中,以及咬碎了牙关、又忍耐着艰难松合。
“是你……”
呢喃着,漓的语句愈发急促。
“是你将真言的门票交给羽生。”
愈发紊乱。
“是你放鬼进大树屋,操纵无辜的孩子。”
逐渐丧失条理。
“是你设局拖有曰哥入夹缝,逼永常将他接回。”
逐渐怀疑一切。
“是你,捡到了我。”
“冷静,漓——”
“那些光子本不该死!!!”
抵着肩颈,漓猛地将萨姆吉摁在地上。
“你的「鞘」握在大主教手里。”
“所以从最开始,你就是永常的「刀」。”
萨姆吉被掼地眼前昏黑,视野却始终被那双狭长狼眸牢牢占据着,一闪而过的锋利银芒扎地他灰眸微缩。
“不需要祭品,不需要等待,蚀兽随时都可以登神。”
“只要,身为钥匙的你来到百堂——”
“是不是?”
静默半晌,萨姆吉动了。他抬起右手,慢慢探向漓的后脑。
“你还是这么敏锐。”
“但有一点说错了。”
宽厚的大手盖在了柔软的白发上。
粗燥的指尖无意间摩挲过漓的狼耳耳根,挠地他不住弹动。
“不是「刀」。”
“是「兵」。”
许是觉得分神,漓烦躁地将萨姆吉搓揉的手拍开,又顺势捋下被弄乱了的发丝。
他皱眉想了会儿,偏偏始终不得关窍,干脆倾身坐在地上,冷冷盯着萨姆吉坐起身来。
“我是影之「墨」,社长。”
“我是现任影中最强大的存在。”
先前泄愤打的两拳已经肿了起来,萨姆吉稍稍一碰,就禁不住倒抽口凉气。
漓却只觉得活该。
“哪怕一点暗示也好,为何非要独自奋战?”
“我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了。”
细碎而遥远的纷杂呢喃中,光影晃动。萨姆吉的鎏金面纹有一点变形,却不妨碍微光滑落其中,将盛放的鸢尾花描边。
静默中,徐徐响起一声低沉的叹息。
“我欠你很多。”
缓缓掀起的洁白睫羽下,萨姆吉一双钢灰眼眸深沉,覆满无奈。
“但身为兵臣,王命高于一切。”
乌黑狼面后,漓的银眸微怔。
兵,「索尔达特」;王,大主教……
“根植入骨髓的遵从,是时间无法磨平的。”
不可能。
终焉亲自出手,旧王的血脉绝无留存可能。
除非——
萨姆吉忽然撑着地,站了起来。
苍灰石鳞攀上肿胀的面颊,又在脱落间露出副刚毅的侧脸。他褪去肩头的浅灰衣袍,露出一身耐脏的黑色工装裤与深灰短衫。
披着外衣时不显身形,但现在只着一件里衣,萨姆吉那结实的臂膀与胸膛便被勾勒了个清楚。
漓下意识要站起身追去。
却猝不及防被抛来的衣袍兜了满头。
“别愣着了,漓。”
“在光熄灭前,我们必须尽可能多地收集烛浆。”
苍白的花瓣上,钢灰石粒垒起、框住缓缓流溢的烛浆。石壁小心地收缩挤压,直至半掌宽的圆柱定形,方小心塑顶,将明灭烛火罩了进去。
“你若觉得恶心,就用衣服收纳吧。”
“不过要注意烛火,灭了就没用了。”
提醒过后,仍不见动静。萨姆吉也不急着催,只掀开腰包搭扣,将飘浮来的钢灰石筒放入其中。
纷杂呓语逼近中,数座灰墙同时升起,映下呆呆站立的漓,右手握着衣袍垂落。
“……作什么用。”
漓的吐字很轻。
萨姆吉却回地坦荡。
“救命用。”
“光魂燃烧的白烛,是这渊底千万亡魂唯一会避让的存在。”
“没有祂们,我们走不到蚀兽面前。”
静默片刻,漓空着的左手扬起了。剔透水珠腾起,裹着层石面上散落的烛浆,又滴滴渗入烛台、推着浆液汇向中央,将烛火缓缓托举。
“你之前说,有曰哥认可这个计划。”
半尺白烛落入手中,漓垂眸,看着那封在水中的渺小火芯许久,末了还是别开眼。
借着乌黑狼面掩饰,他无机质的银眸缓慢眨了眨,终是难以抑制那满溢的悲伤,沉沉合了眸。
“是真的吗。”
“当然。”
萨姆吉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回答道。但回味过后,他蓦的回过头。
打量那消沉的青年片刻,他痞坏地扯了下唇角。
透出分凉薄的讥讽,又深藏起明暗思量。
“不要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漓。”
“有曰的性格,可比我还要冷血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