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吉梳地板正的白发不可避免地泼上了乌黑,可那双钢灰眼眸中只剩下冰寒的愤恨,又因那狂热的嗜战而不住紧缩。
足尖深踏入泥中,萨姆吉的视线聚焦于蔓丛深处的一棵矮树上,正要窜出,却在丹的呼唤中下意识敛了戾气。
“别恋战!快走!”
一双灰眸无奈地朝丹的方向撇了片刻,萨姆吉还是站起了身。他无奈叹了口气,又猛地抬手攥住抽来的树藤,狠狠摔进泥里,萨姆吉方回身离开。
可怜树藤半个身子嵌地三尺,拔了半天也没能挪动一寸。
好在,也不需要祂出力了。
只需要,在平静的等待中慢慢分崩离析,从树皮、到藤芯,尽数拆解为粒子飘散——
萨姆吉在见到大地开裂,虚无的缝隙将丹吞噬时,他就知道自己也不远了。
茶呆呆跪坐在裂缝边缘,双手蜷缩着捂住面庞,慢慢弯下腰背。天真的少女崩溃哭泣着,而萨姆吉驻足在她身边,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是童钥,搭一下同伴的肩膀,就可以安抚对方的灵魂。
他也只是个没了约束,就会轻易走向自我灭亡的嗜血刀刃。
静了片刻后,萨姆吉凉薄开口。
“你也跟着下去吧。”
“你不是想一直跟丹在一起吗。”
茶愣愣没有反应。
“要是自己不敢跳,我可以帮你。”
萨姆吉徐徐蹲下,探手按向少女筋挛的背。
可下一刻,他的手就被猛地打开,又被怼脸比了个友好手势。
“滚远点!”
茶跌落悬崖,她姣好的面庞上扬开个肆意疯狂的笑。
“你根本推不准!”
又一道裂缝自湿泥间崩开,将少女的嘲讽覆盖。萨姆吉静默片刻,却是忽的扯开了嘴角。
“行了。”
萨姆吉仰头望天,任晦雨浇落面庞。
“会妨碍我杀戮的家伙都没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泛起,搅地萨姆吉心烦。
悄悄地,有一条枯藤匍匐过泥地,勾向少年的脚裸。
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被钢灰的石针钉入,痉挛着倒在泥中。
祂面前的少年,却是消失了。
而祂的后方,枯藤蔓延的尽头,茂密的森林中忽的响起坍塌碰撞的声响。
烟雾高高腾起,又很快被雨水拨开,露出了其中飞旋着的钢灰石流,如同运作的绞肉机般刮起巨大的尖啸。
只可惜,此境的重力开始逐渐失效。
高大的树木拔根而起,在半空中被无序的重力切割成无数碎块,各朝着四面八方飞散。
萨姆吉身处其间,却依旧不遗余力地撕扯着枝藤荆叶,将通身沐浴在乌浆之中。
“影之「缃」,嗜血、嗜战,战斗方式极其疯狂。”
因而,他热饮血液,不论敌我、不论炙寒。
因而,他战至最后一刻,至无石可控、至血肉崩离。
与无数尘土一同,归向此境的遥遥穹界。
—— —— ——
漓被有曰牵着,不知在雨中狂奔过多久。
他曾一脚踏空,险些坠落深坑中;也曾被那荆棘层层裹住,尖刺逼近眼前。
也曾看那白衣少年踏水行,将他提拉入怀;也曾见那清亮水刃流转,转瞬段段荆棘散落一地,筋挛着迅速萎缩。
漓不知别的影是否安全,也不知暗处的敌人何时会扑上。
漓只知那洁白的斗篷迎风鼓荡,翼标的微光将他们紧握的双手照亮。
而当他的体力因寒冷飞速流失,僵硬的双腿愈发沉重,直到不得不停下时,漓方察觉,他们置身于一片无叶乌林中。
漆黑的树枝怪异地扭曲着,遍体生满了细小的瘤子。中间刻一横,圆珠凹显其中,不似病肿,更像一枚枚外凸的眼球。
……伴生树?
意识到什么的漓匆匆抬眸寻找,正见一座幽绿的高山,矗立在乌林中央。
王树就在那儿。
在那一刻,漓急促的呼吸也不禁放缓了。他脑中涌过万千思虑,却皆于一滴净水点落手心时收敛了,循着动静偏头望去。
“把伞撑起来吧。”
有曰清朗的声音依旧停在原地。
但那抹璀璨的鎏金,不见了。
*
所有生灵都消失了。
只剩一单薄的黑衣少年漫步雨中,恍若幽魂。
漓似乎忘了自己有伞,任由大雨淋头,慢慢将肌肤腐蚀。他驻足在山谷脚下、厚重垂须之前,却只敢将右手虚按在上面,而不敢真正推开。
等待中,漓手背上的皮肤溶解了,露出嵌在乌肉里头的几线亮白。
漓静默着,几乎要和雨融为一体。
直到颈后露出白骨,颅壳褪尽发丝,漓才恍惚察觉到什么,抬起只剩下白骨的左手,扶上原本耳垂的位置。
轻轻合拢,缓缓摩挲。
然后,漓的右手按上背后伞柄,抽出并高举。
骤然劈下。
那一瞬,厚重的垂须被割开了,山壁向两侧剥落了,其后七名少年整齐的微笑停滞于这一时空,也随之破碎了。
脆嫩的枝芽携着茵茵绿意,自裂缝中铺过漓的足下。苍色山壁于漓的身侧垒起,弯曲着合拢于顶,只留一泓小小缺口。
辉光倾落其中,蒙住那高树垂落的丛丛枝条。黑色疙瘩自中间被顶开,浅绿的苞芽舒展着,吐出枚紫色的花蛹来。
这花祂一串串顺下,又一朵朵拨开,窸窣摇晃时蒲紫紶紫混涌,静垂又如天幕。
而那地上仰望的生魂,已将白骨中生出的漆黑棱晶填作血肉、涂作肌肤,缓缓睁开一双圆仁。
清澈的瞳眸中,蔚蓝湖面上晃过一抹无机质的银辉。
明亮、冰冷。
末了,隐于乌黑狼面之后。
凝望这满梢盛放花朵片刻,漓负伞于背,径直走向那棵盛开的紫藤花树。
宽松外套的一角撞在树上千年的纹路,继而没入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
“你来啦。”
青年依旧是那一身肥大的背带裤,坐在篝火旁的毯子上,熟稔地打了个招呼。
“你动作可真快啊。我当年可是走了一个月都没走到头。”
漓眨眨眼,简单扫视过这片空旷无垠的黑暗,就走到童钥身边,在毯子空着的左侧坐下。
“这里是?”
“啊,这算是我的天赋。”
前方,是一段停滞的时空。
盛放的紫藤树下,丹捧着茶的面庞,似是在安慰闹别扭的少女;一旁羽生勾着清弦的肩,那一脸贱笑的模样大抵又是吵嘴赢了。
而有曰高坐树杈写写画画,萨姆吉则静坐树下等候,等一朝缘起缘终。
画中缺了个影。
现在,他立在画外,同萍水相逢的过路者共坐一席。
“在永无止境的喧嚣中撑开一片宁静,生起一堆篝火,抱着以前的记忆自怨自哀——我能做的就这些。”
自嘲末了,童钥慢慢呼出一口气。
漓偏头,只见那双褐红的眼中不再清澈,充斥满浑浊乌丝。
“这么问可能有点冒犯,但有曰……真的对你有那种感情吗?”
“当然。”
漓答地无比肯定。
可童钥却微微皱起了眉,一副不得头绪的模样。
“可幻境里的有曰……”
“那只是幻境。”
“我当然知道那是幻境,但幻境中的人物也会最大限度地根据祂原本的性格与习惯行动。”
见童钥这么笃定,漓不禁愣住了。
这么说……
“那十天你看到的一切,确实是假的,是深渊为了吞噬你缔造的。”
“但逻辑是真的。”
“我认识的那个有曰,从不接受过深的信任与依赖。”
漓一时间无言以对,怔怔盯了童钥片刻,就默然低垂下头颅。见青年似是受了打击,童钥也是一时无措,纠结片刻后,还是试探着伸手搭向漓的肩膀。
可就在将要碰到的时候,漓忽然出了声。
“多谢告知。”
他清冷的语调有些僵硬,可当仰起狼面望来时,他的目光是一贯的坚定与温和。
“你应该不了解小队其他影的现状吧?”
见童钥一双褐红瞳眸微亮,漓勾了勾唇角,苦涩、含着讥讽。
“五年前,丹残存的魂灵被我释放,为填补方舟封印向四方散去。”
“我后来去她的碑前等她,她失约了,没回来。”
“六年前,清弦为保护有曰,被人类制作成人偶。”
“羽生因此生恨,一年后在霞谷设局要杀有曰,却也把自己拖了进去。”
“或直接或间接,他们都死在了我手里。”
“而现在,有曰哥受困永常,萨姆吉独身行走深渊。”
“只有茶,还安稳活着。”
寥寥几句,道尽了影们的辛途,也叫这个面貌敦实的亡魂彻底怔住了。童钥蜷着五指收了手,嗫嚅着想说什么,最后却是扯开嘴角,满面无奈。
“你这是在报复我吧?”
“是的。毕竟我也不太能接受你说的事实。”
噗嗤一声,微胖的青年爽朗地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他终是黯然垂眸,不自觉低声呢喃。
“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想过,等我出去的时候,大概率我熟悉的影已经一个不剩了。”
“真的。”
安静悦动的篝火忽的窜了下,火星飘落画布,转瞬焚尽了树下曾经的美好。
童钥忽的支地起身,后退间火源渐熄。黑暗中,他的身躯褪去了色彩,只留一点荧蓝微光,堪堪构筑形体。
“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吗?”
等漓也站起了身,童钥露出个憨厚笑容,向漓发出请求。
“如果不破阵,蚀兽被杀死的瞬间,渊底所有亡魂都会一同消散。”
“我们不奢求入轮回。”
“只是这千万条命的帐,不能没人讨。”
自称为人的……被献祭者。
五指紧攥间,漓缓缓开口。
“为什么不找萨姆吉?”
“嗯……我信不过他。”
微弱的荧光无法刻画清晰的神情,但在这片黑暗中,漓还是感受到了童钥的遗憾。
“他本该是自己来这里的吧?”
这是地上的事。
“这种时候,他往往已经孤注一掷了。”
在这渊底,知道地上情况的,本应该只有我、萨姆吉,以及蚀兽。
“除了丹,没有谁能拉住他。”
注视童钥三秒,漓用力闭了闭眼。他紧攥的五指刻意松开,便并指抬起,紧紧按上心口。
“祝,影有终焉。”
漓磁性的声音尽力伪装作温和,无比艰难。
那荧蓝的灵魂却笑了,信誓坦坦地拍上胸膛。
“祝,影有终焉!”
“感谢你的帮助,影之「墨」!”
童钥的笑容应该是充满希翼的。
因为,这片宁静的黑暗中遥遥泛起了蓝光,如点点繁星浮现夜空,于无垠的空间中落下。
波澜自祂们的足尖泛起,祂们的身躯如荧幕般围拢,最终无声地驻足于三步外,构筑作一条贯穿黑暗的通道。
被千万亡魂凝视着,漓却只觉得安宁。
尤其是在眼前的灵魂向他伸出手时,他的心底涌现沸腾热意。
向着童钥,漓踏出一步。
那一步中,他看见波澜涌于足下,震起万千回响;他看见无数光辉汇来,照亮了浓郁夜幕。
漓感到自己粗躁揉成的肌肤被洗涤过、冲刷过,令那灼热深刮过骨髓,又在重塑过后安归于经络。
漓感到自己的胸腔被煨地炙热,无数光辉紧贴着他的心壳,将决意诉说了满腔。
可下一步,他踩在了细沙上。
漓匆忙回头,却只见一堵苍白石壁,簌簌掉着细沙。
什么……都不见了。
“你的心火很亮。”
荧蓝的手按在了漓的右肩,微光转瞬漫过胸前,悄悄安抚那亮到刺目的心火。
漓猛然侧身,正对上童钥将食指竖在唇前,比一个嘘声的动作。
“小心。”
顺着童钥比划的方向望去,漓缓缓瞪大了一双无机质的银眸。
“蚀兽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