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定定望了几秒蜚,就偏转过眼眸,看向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的影与人类。
“打扰你们了。”
话音未落,萨姆吉就皱起了眉。可在注视漓长久后,他只抱臂胸前,低沉哼了一声。
“我确实有些不悦。”
“但命更重要,小孩。”
漓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哪怕他眼帘低垂,看上去极度萎靡。
“话说,百堂怎么样?”
在漓无暇应对的时候,蜚自顾自地开启了话题。
“既然小将军有空亲自前来,想必战局已经稳定不少了吧。”
“嗯,大局已定。”
一身乌甲红袍的人类将军稍稍一顿,就沉眉凝眸,说明起了现状。
“绝大部分鞘都已降伏收容,剩下的零星几个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大祭司呢?”
“她已经同意了新的制度。”
话音间,犹俄弯眸望向萨姆吉。额侧灰绳系乌发作单辫,轻晃间掩住了原本锐利上扬的眼尾、因温浅笑意而微微低垂。
蜚当即哦了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如此。那么……”
“百堂怎么了?”
蜚本想就此结束对话,可漓却忽然开了口。
偏头一看,那双蔚蓝眸子明亮灼灼,丝毫没有先前的颓败样。
“啊……是,你确实不清楚这件事。”
犹俄悄悄瞥了眼萨姆吉,见他眸色微沉,就挑着重点快速讲了起来。
“在你们跳下深渊后不久,百堂就有了关于怪病的谣言。”
“有说这怪病不是什么神罚,而是人祸。”
“也有说能治这病的根本不是光子血肉,因为这病根在念识里。”
“而我早有意变一变这百堂的格局,就趁神殿失信之时汇拢人心,与真言一同拉大祭司下台。”
说着简单,却是处处惊险、细思极恐。漓侧眸,犹疑地睨了萨姆吉一眼,就循着缩略处细问下去。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是萨姆吉的关系吗?”
似乎听到了什么陌生的词汇,犹俄愣了下,继而陡然偏头瞪向萨姆吉。高大的影有些尴尬地咳了声,就伸手揽住犹俄的肩头,边粗略解释道。
“实话实说,即便没有这一遭,百堂的格局也必须变。”
“鞘之所以能一直胜任百堂的领导者,从无人有异议,不是因为祂们稀有珍贵、能够安抚打磨刀。”
“而是因为,祂们能够通过念识连接埋入心理暗示、强制执行命令,乃至于修改刀的记忆与性格。”
“甚至,直接扼杀。”
说到此处,萨姆吉忽然凑到犹俄面庞,几乎贴在了一起。温热呼吸拂过,而犹俄依旧无知无觉,呆呆垂眸望来。
“既然我知道这件事,我就不可能再让鞘稳坐高处。”
“这是对犹俄的不负责。”
怔怔与那沉静灰眸对视的片刻,犹俄麦色的脸颊缓缓浮起了一抹可疑的红晕。他艰难地抬手捂面,在萨姆吉痞气轻笑中挣扎许久,才闷闷憋出了一句:
“我也不会……因为这是对同胞的不负责。”
萨姆吉的笑容没有消失。
只是转移到了漓的脸上。
不过萨姆吉一瞪,漓就知道他快忍到极限、要把人拉走了。索性,再提醒一下犹俄他还有事情没办。
“犹俄,你是不是还有东西在我这儿?”
“啊?”
犹俄愣愣想了会儿,忽的记起了什么,立即抬起右腕拆开护甲。坚固的乌铁被翻开,露出了其下洁白的衣物,卷起的袖管边缘浸着点涸墨。
“哦对,「狄安娜」确实嘱咐过我来讨要件物品,就用这个换……嗯?”
翻找无果,犹俄讪讪抬头,却正对上那乌黑大手递过来的一枚棱晶,一团小小氤墨安眠其中。
“留在你那儿的物件我已收到了。”
“嗯,好……喂,索尔?!”
犹俄刚一接过,萨姆吉就猛地臂膀发力,揽着人类背过身。他凑在犹俄耳畔低声说了什么,就回过头冲漓挥了挥手。
“我们还有些私事,就不耽误你们了。”
“还有,漓,真言已经去往了戎壑,就是霞谷的暗面。”
萨姆吉刚毅的面庞回转,隐去眼角那破碎的鎏金鸢尾纹。
可微光淌过,仍然灿烂耀目。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就不继续奉陪了。”
—— —— ——
“关于星空,你了解多少?”
在一人一影拐入通道后,蜚就缓步上前,抬手按住石柱。
水纹盈蓝,地纹凝金。
风纹卷青,火纹焚赤。
自下至上,微光升起,将四元铭纹逐个点亮,又如有形质般翻涌挪移。
而在纤长五指滑上的刹那,祂们汇起作一束白芒、化星点散在高空,铺满了整个深谷。
夜幕悄然横于星图之上,隔绝了谷顶的光隙。
“我曾听闻,占星师能通过演算星图通晓过去、预知未来,甚至于改变命运。”
仰面观这繁星闪烁,漓如实回答道。
而那背手漫步的瘦削光子微有一顿,继而无奈解释道。
“你说的是游岛的那位主教吧。”
“祂很强大,因为祂过去的选择皆为正途,经受祂指引的人无一不成就伟业。”
“但祂也很弱小,因为祂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施舍,是被框定的星空。”
驻足星夜北处,蜚缓缓高举起右手。祂一身陈旧的白褂随之紧绷,将平整的面料扯出些皱褶来。
“而我们所看到的星空,是真实的。”
“因为这里的每一颗星辰,都代表着一位真实存活的光之子民。”
向导那纤长的五指虚虚一握,北方的星图就骤然下陷。最明亮最璀璨的那颗星星被送到了祂的手边,轻轻一摘,便拢在了掌中。
“命格、亲缘、生死——”
“不过是其中最易得见的事物。”
回身轻盈迈步,蜚回到了漓的面前。祂的面庞仍旧温和,双掌捧合、小心将璀星递向漓。
“这是你的命星。”
“不看看吗?”
迎着那光辉,漓垂眸盯了会儿,末了却摇了摇头。
“代表我的星辰不应如此明亮。”
“因为……我是「晦星」。”
见漓沉着面否认了自己的身份,蜚忽的轻笑出声。
“确实,在过去,你的命星当然没这么显眼。”
“甚至可以说,你本是南方繁星中最黯淡、最微小的一颗。”
?“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蜚伸展开右臂,掠过漓的身侧,遥遥指向远方的南端。可随着古语慢吐,祂骨节分明的大手徐徐翻起,于晦涩字音中平划过星空。
「明星堕落,晦星升格。」
入耳语句被自动翻译,悄然与先前信件中的墨迹重合。
漓意识到,这和水隐者留下的信息,分毫不差。
“南北本高悬着一对星辰,一明一暗、迢迢相对。”
“但在你坠入深渊后的某一日,这两颗星辰忽然脱离了原本的位置。”
“在引力的牵拽下,你们向对方奔去;又在斥力的抗拒下,双双擦肩而过。”
“这是一场维持了月余的逆位。”
“而最终,你们的轨迹构成了完美的闭环,北端光白、南端墨沉——”
蜚合掌抚摸着璀璨的星辰,诉说间华慢的腔调愈发激昂。
又在漓冷漠的打断下从容收敛。
“这能说明什么呢?”
“能说明很多,孩子。”
慢悠悠讲述着,蜚再一次将璀璨的命星递给漓。
这一次,漓没拒绝。
“首先,你要知道,原本处于明星方位的命星,属于你的启蒙者、有曰。”
“百年前,神明曾降下旨意,钦定明星为救世者,需肩负起引领之职、带领光界走向繁荣与和平。”
“而晦星为灭世者,若居上位,定会为光界带来无穷灾祸。”
“原本,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你成为了「明星」。”
平静聆听着,漓似乎并不意外,只随意地按压下拇指,搓了搓星辰的表面。星辰弧面光滑、质感温凉,似玉、却留不下痕迹。
“关于有曰堕格,我很遗憾。”
“事实上,我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彻底放弃了救世。”
“虽然他本来的目的可能并不是救世,只是误打误撞碰巧会有这个效果……”
短暂的沉默中,蜚蓦然回首。祂唇角的弧度消失了,唯留肃穆、眺望向后。
顺着蜚的视线望去,那星夜的极南处已是一片漆黑。
“但唯一能够确认的,是有曰的意图变了。”
“而且,很有可能会走向极端。”
—— —— ——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在接连拒绝了衣物的赠送与晚饭的邀请后,漓一身简便墨衣、负伞身后,停步于石柱下。
夜幕早在对话结束时便已撤去了,丝丝朦胧微光自穹顶的缝隙间泄下。
“你的状态并不好,孩子。”
狼面遮住了影的眼眸,亦很好地掩饰了他的神情。但礼貌使漓转过了身,叫那抿直的唇角全然暴露在蜚的视野中。
“这几日,多谢你关照了。”
“但我……必须尽快出发。”
沉默片刻,蜚无奈垂下眼帘,抬掌按在心口。
蜚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凝视着漓。
却又好似递过来了一个重担,不容置疑地安在了漓的肩上。
对此,漓并没有什么异议。
目前唯一亟需确认的,就是有曰的情况。
于是,漓安静回了个礼,便踏水腾上高空。
目送着,漆黑的身影慢慢缩小,直至彻底消失在那缝隙尽头,蜚方低垂下头颅。偏眸向左,正见萨姆吉自通道口走来。
他的白发有些乱了,零碎散在额前。原本一丝不苟的长裤白衣也布上了褶皱,半开的衣襟处犹甚。
与之相符合的,那双刚毅的灰眸也覆上了慵懒,散漫半合着。
不过,萨姆吉吐出的话语仍旧锋利。
“他已经进入云道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封印漓至今日?”
轻浅地,蜚缓缓勾起个笑容。
温和无害。
“这是我一个月前答应你的事情,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因为观察。”
“如果明星堕落,晦星升格,那我们自当奉其为主。”
“反之……”
抱肩沉沉倚上石柱,萨姆吉抬指按于唇前,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钢灰眼眸微抬,面对那透明眼瞳中极度淡漠的目光,萨姆吉丝毫不躲避,甚至泛起了些许凉薄的意味。
“不要拿这些来敷衍我,预言向导。”
“你我都很清楚,明晦星存在的意义根本不在于救世灭世。”
“他们只是一副神格被劈成两半,随之衍生的副产品——”
“对吧,前代王庭首席占星师?”
仰眸盯了许久,蜚终是缓缓合眸,认命地呼出一口气。
“你说地不错。”
“但神明下达旨意,将他们彼此分隔,也只是为了保护他们……”
陡起一声嗤笑,萨姆吉再度打断了蜚。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薄灰的唇角止不住地勾起讥讽的弧度,乃至于萨姆吉不得不抬手虚掩,拇指按揉着强行压下笑意。
“抱歉,只是、你似乎已经习惯了用玄妙而模糊的口吻暗述真实。”
“同时,你也已不敢面对真实了。”
“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的?”
“是你口中的神明,那位庇护光之子民的、极巨之鸟吗?”
“还是,痛恨神明的、所谓神谕的真正颁布者,「终焉」?”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蜚已经无力反驳了。他只安静看着萨姆吉愈发尖锐的目光,聆听完这一切,然后巧妙地将话题翘开。
“不多陪陪你的爱人吗?”
“哈……他需要休息。”
萨姆吉扯了扯嘴角,就侧过身,将背脊倚在石柱上。他的唇角仍旧勾着,不知是在笑谁的懦弱,抑或是回味谁人的甜蜜。
直到想起什么的刹那,萨姆吉蓦的收敛笑意,斜眸睨向蜚。他的眼眸狭长,此刻却睁大了,灰眸占满了眼角,随着清亮瞳纹收缩而流转过凛光。
目光冰冷,扎满了狠戾的警告意味。
“但这些事情,就不必让犹俄知道了。”
*
云道昏黑,只有清风拂过身侧,偶尔带来微光的碎片、照亮翻涌氤氲。
在宁静的风声中,漓从腰包中取出了一封信。
质白如玉,是水隐者的那封信。
对于信的内容漓已经很清楚了,譬如她将去往霞谷、替自己开辟前路;又譬如讲述明晦星逆位,劝诫他前途多舛、应谨慎为上——
但当微光于指尖泛起、星火点燃信壳时,漓看那焦纸中显现光白字符,毫不意外。
「有曰布局有变,极有可能要杀你。」
「你若是不能接受,就别来添乱,我会亲手了结他。」
「被当枪使了多少回还没点自觉……好好反思一下吧!」
这字诞于火中,亦散于火中,很快便焚尽了。但漓看了之后,反而没有任何犹豫,只垂下右手,就提速穿行过云间。
一捧灰烬流泻指间,留在了那远去的墨黑身影背后,翩翩消逝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