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婠平躺在沙发上,腹部搭着王也从旁边柜子里翻出来的空调被。她睡得很安静,就连气息都微弱得无法察觉,若非她提前叮嘱过,这种状态几乎让人以为她再不会醒过来。
王也安顿好黎婠,又去柜子里找出一条崭新的床单,将林女士从头到脚覆盖上。他低声念了一遍《太上救苦经》,算是送送这位命途多舛的前辈。
当他回到黎婠身边坐下,看着她沉睡的脸庞时,他无不悲哀地意识到,刚刚死去的林女士,是黎婠的生母。分离了将近二十五年的母女,才刚刚重逢就又永别。他沉默地看向窗外,窗外是深邃的夜色,明星闪烁,明月高悬,海风吹过层叠叶片,送来混杂着咸腥和林木清香的水气。似乎是岛上的无关人员都已撤离了,察觉到安全的鸣虫又渐渐开始此起彼伏的欢快鸣叫。
天地万物与个人的悲欢离合之间,并无任何关联。
王也又想起出发之前和黎婠没有谈完的,关于她亲生父母的那个话题。她主动说的,是妹妹黎妧的想法,她自己的想法,却没有提及半句。王也无法通过她当时的表情猜测她的内心。亲生父母于她而言,是过去不得不舍弃的,还是现在想拥有却不得的?她主动踏入这个针对自己的陷阱,是单纯为了执行自己的计划,还是存在一丝真情的可能?
王也心里正思索着,耳边却听到黎婠的呼吸声重了几分。他看了看,见她似乎是歪了歪头,额前的发丝飘动到她发红的脸颊上,令她的眼睫不安地颤动起来。他轻轻拨开她飘动的额发,指尖擦过她的肌肤,感觉到她额前热乎乎的。
热吗?难道是盖多了?就只搭了肚子而已……王也下意识地将掌心贴上黎婠的额头,忽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什么盖多了,她这是发烧了!他一边唾弃自己反应迟钝,一边从药品柜里找到温度计,急急忙忙地往她腋下一夹。不到两分钟,电子温度计便发出嘀的一声,示意已经量好。王也看着显示屏上跳动的“37.8℃”的数字,心里一惊,这个温度看着不算太高,但黎婠日常的体温比正常人要稍微低一些,这个数儿怕不是对应正常人的39、40度了。借着翻译软件和只剩不到10%的六级英语水平,他在满是外文的药品柜里翻找,顺利地找到若干片剂、针剂,还有一大盒退热贴。
作为不知道怎么扎针的非专业人士,王也明智地排除了针剂,在剩下的片剂里选了个日期最新的打开。
“小碗儿,醒醒,你发烧了,吃点儿药再睡。”他先是给黎婠在额前贴了一块退热贴,然后扶起她让她靠在沙发上,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轻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黎婠几乎是在他刚开始呼唤的时候就被喊醒。她迷茫地睁开眼,明明目光根本都没有对上焦,却还是极为配合地张开嘴,让他把药放到嘴里,又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大杯温水,才再次闭上眼睛。
王也见她又睡着了,便打了一盆温水,拧上毛巾擦拭她的脖颈和腋下帮她降温,又寻了根吸管,方便让她不时补充水分。可新的问题又来了,退烧药没起作用,黎婠身上的温度继续升高。王也伸手摸了摸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又摸了摸她的后背,只是发烫,却没有出汗,看来光是温水擦浴已经不够用了。他给她换了一张新的退热贴,再次到药品柜里翻出医用酒精,他倒是知道不能直接用,而是估着比例兑水稀释后才给她擦浴。
从颈侧到手背,腋窝到手掌,仔细擦完上肢之后,王也将黎婠推到侧卧,撩起她的上衣准备给她擦拭背和腰。她腰侧那个深色的圆形疤痕是那么明显,明显到令王也不由自主地顿住手,眼神也沉了下来。他清楚地记得,在来之前,黎婠身上并没有这样一块疤痕,位置危险的新鲜的疤痕。
但现在也没法把她喊起来问明情况。
王也不再过多纠结,继续手上的工作,仔仔细细地将能擦的地方都擦过两遍,希望能起到一点儿作用。
时间在等待的时候总过得很慢,但好在等待总有结束的时候。
当窗外天光微亮的时候,黎婠身上的热度终于开始减退,王也关上温度计,总算是放下心来。他收拾了一下毛巾和水盆,把药品酒精等物品放回原处。
“阿也……”
他听到身后黎婠在喊他,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并不虚弱。
王也回过头,见黎婠已经从沙发上爬起来,正低着头按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是有些头疼。他赶紧关上柜门,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王也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还好,看起来已经没有病态了。
黎婠停下手上的动作,摇摇头,她抬起眼,瞳仁黝黑,但又似乎有什么在其中旋转,看着令人有些头皮发麻。好在她很快又垂下眼帘,向后靠到沙发靠背上,再次按揉太阳穴。
“我想喝水……”她嘟囔道。
王也倒了些温水递给她,她接过来,先抿了几口,然后很快喝完,把杯子递还给他,示意还要一杯。
“半夜我醒过来的时候,林女士就去世了……”王也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坐到她身边,低声说道。
黎婠接过水杯,轻声答道:“我知道,这个她已经死了。”她拿着杯子没有喝,而是捧在手里盯着看,像是能从水里看出朵花儿一样。
王也皱了皱眉,抓住了她话中那个奇怪的定语:“什么叫‘这个’?”
“……”黎婠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沉默着瞥了他一眼,才道,“我的意思是,还在外面活动的沈大夫,实际上,也可以算是林女士……”
“怎么说?”王也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估摸着是从梦境当中获得的信息——而是询问如何解释这种异象。
“我在梦里看到了……她的异能暴动,沈大夫距离她太近,灵魂被打碎了,她的精神也跟着崩溃……”黎婠突然侧过身子靠近他,注视着他的双眼道,“结果在凝聚回来的时候,两人的灵魂不知为什么混在一起了,沈大夫也彻底丧失了灵智……”
“……”王也心里猛然一惊,不知道是被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实惊到,还是被她黑漆漆的眼神惊到。
黎婠说完这句话后,又迅速坐正了身体,喝起了杯中水,似乎不想再多说了。
只是后续的发展,不用她多说,王也也能结合他们之前查到的情报猜出一二。大约是林女士用了什么手段控制住沈大夫的身体,以“带妻子远离伤心地,回她的出生地疗养”为理由,回到新加坡自家的疗养院。由于离开的匆忙,没有等到派出所再与他们联络报案一事,也没有在国内实行DNA备案后上传他们的信息。致使黎家父母这么多年来既没有找到相关的报案信息,也未能用黎妧的DNA在库中匹配到亲生父母。
不过……王也偏头飞速地向旁一瞥,心知黎婠从梦中看到的,必不止这些,而是有某样更令她愤怒与怨恨的真相。否则,她怎会需要如此压抑自己的情绪,虽然只是平静地端坐着,却又像是下一秒就会拔剑暴起一般。而且……王也飞快地收回目光,心中暗自忧虑,黎婠不愿意向他倾诉,令她如此愤怒与怨恨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黎婠重新拿出她的化(易)妆(容)工具套装,对着王也比划。在他还没有担忧完的时候,她就已经收拾好心情投入到接下来的行程中了,速度快得连行动力max的老王同志都甘拜下风。
只是今天注定忙碌与意外交织的一天。
就比如她才刚刚在王也身后站定,解了他的发圈儿,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不过响了一两声,便被她操控着一缕发丝从包里卷了出来,很快接通通话,举到了耳边。
王也离得近,耳尖地听到电话那头是细声细气的女声,听着年龄尚小,说着一口非常有韵律感的饶舌外语。他摸摸口袋,掏出“助听器”戴上,同步翻译起她们的对话来。黎婠用手指扒拉了一下他的头发,并没有对他使用“助听器”的行为做任何阻拦。
『……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帮你做件事,呜呜,结果他们临时结束会议,又把文件收回了……』电话那头的小姑娘边哭边说,语调里充斥着浓浓的伤心。
“哎呀,那确实是非常讨厌了,把我们的计划都打乱了……”黎婠顺着她的话头跟她一起谴责,顺手用发网把王也的头发全部包了进去,拿卡子固定好,又语调温和地安抚电话那头,“难怪你这么难过,努力都白费了……”
『呜呜,本来我可以看完的,我都看了一半了,嗝……』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
“你都看了一半了?那应该也够……噢,不用担心,”黎婠转移话题,手上也开始隔着发网揉王也的脑袋,边揉边引导着问道,“T,这是你最擅长的领域,你可以做到的……来,告诉我,这个项目里,什么才是对我最有用的?”
『最有用的……有,都有用……但那个最可怕的……』小姑娘在黎婠的指导下,暂时收起了眼泪,『像恶魔一样的声音,才是最有用的……』
“好的,我知道了,”黎婠把王也发网里的头发揉得均匀,显得他的脑袋特别圆,她挑出一顶假发,还不忘夸奖电话那头,“乖孩子,你做得很好,这段时间进步也很大,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真的吗?我真的帮上忙了?』
黎婠把假发戴到王也头上,毫不掩饰地继续夸赞对面的小姑娘:“当然了,你帮上很大的忙了,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得如此完美。”
『太好了,』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破涕为笑了,『对了,Zel,你知道谁是王吗?』
“王?”黎婠皱起了眉头,停下手上的活儿,“你在哪里听说的?”
『会议临时结束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问,S*#t!王怎么会要去那个F*#k的中国?』
黎婠轻轻地“唔”了一声,略微上扬的尾音显示出她对此有多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