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其中哪个字触动了他的神经,裴误忽然想起温以窗边桌上的话本。粗略看去,像是女侠与书生的故事。
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得到回答,裴误抚了抚袖角的折痕,转身道:
“明日辰时你先去府衙,我午后便来。”
——
“明日辰时城中石桥见。”
温以将短剑系上腰间,侧着身子在铜镜前看了又看,念叨了几遍昨日写的信,担忧地转头问道:
“青虹,你说我是不是写得太简单了。裴误他对明河县城不熟悉,该不会认错地方吧?”
青虹如实回答。
“小姐,城中只有一处石桥,裴大人不会认错的。”
“那我是不是不该写这信的,这么些日子都只会送证据、送点心,他会不会根本不想见我?”
青虹难得打断她的话道:
“裴大人求之不得。”
温以垂眸弯唇,倒是没再多问,只是在镜前左右看着,话里满是遗憾。
“若不是要翻院墙,今日该穿去年生辰阿爹送的那条襦裙才是。”
她拍了拍袖角,暗红色的劲装贴合着少女初显玲珑的身段,衬得她雪肤玉肌,眉眼动人。
镜中人杏眸中满是忐忑甜蜜的神色,反而让少女的灵动中多了些成熟的气韵,青虹一时间也看得晃了神。
温以检查完腰间的短刃,拿起妆台上的檀木佛珠,转头便看见青虹愣住的神色。
耳根泛起清浅的羞意,她作怪地抱住青虹撒娇:
“阿爹那处就拜托师姐啦!千万替我瞒住,不然阿爹定要又禁我一月的足了。”
一月后便是府试,李元身有功名要去赶考,他们若是不能在此前找出确切证据,便无理由拦他继续待在明河县了。
“我还得查案呢,师姐你可千万替我瞒好!”
青虹无奈地推开她,反驳道:
“夫人后日便回来,介时小姐您一撒娇,老爷哪禁的了您的足?”
听到阿娘的消息,温以眸中的笑意更深,赞同地点了点头,便屋外跑去。
刚跑出屋门,迎面便撞上了张员外。
张员外向来不苟的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眼角的细纹更深,鬓角的发一夜间花白了大片,形容枯槁,像是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温以猛地顿住脚步,暗红劲装的衣角拐了半圈,落回原处。
她今日特意上了红妆,原本稚嫩的脸庞被脂粉盖去三分稚气,眉眼间更像故人。
一张与她八分相似的脸庞闪过张员外的目前,少女捧着令牌的模样恍在眼前。她那时亦是怀着满目的欢喜跑到他跟前,坚定地道:
“阿兄,我要留在这里。”
“我得留在这里帮他。”
脚下被石阶绊住,他扶着廊柱流下清泪。
“安娘。”
他唤了温以的乳名。二字敲在温以耳边,仿如一记鸣钟。
温以唇边的笑意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伸手扶住流泪的阿爹,她发白的唇瓣颤抖着试探道:
“阿爹你怎么了?”
心间涌起一股浓浓的惧意,似乎怕听到张员外的回答,她不停地摇头道:
“安娘不翻墙走了。安娘往后都会听您的话,您让我禁足多久便是多久。”
“过两日,便是过两日我阿娘来了,安娘也绝不朝她求情痴缠。”
张伯眸中弥漫着哀恸,他伸手温柔地抚着温以的墨发,她这一头乌黑浓密的发便是随了她阿娘,漂亮极了。
“安娘,”他的声音极轻,“你阿娘她来不了。”
“阿娘是又被要事绊住了吗?”
“安娘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胡闹的。只要她明年记得来看我便好。”
温以隐隐猜到张伯要说什么,可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掏出怀中的帕子递给张伯,自己那张精心描了半晌的芙蓉妆面上却流下泪来。
她极力克制哭腔,泪水滴落在暗红的衣料上,仿佛一朵朵绽开的血花。
“你阿娘她不会再来看你了。”
“京城传信,楼中混入了杀手,你娘身中数刀,已经去了。”
隔墙之外的街市已经到了出摊的时辰,外头逐渐传来芜杂的喧闹声。温以的世界却瞬间陷入无声的沉寂中。
耳边冗杂的声音全部化作嗡鸣,刺得她的泪水不受控地滴落。
泪水糊了眼,娘亲温柔的脸庞朦胧间出现在眼前,可下一瞬,一把尖锐的长刀却从她身后贯穿而出。
“我们安娘明年也要及笄了,阿娘给你准备了一支最漂亮的簪子。”
“到时,娘肯定要亲手给你簪上,再看你找一个如意郎君,快快乐乐地过一生。别像娘一样,被困在四方的京城中。”
阿娘在信中说的话她一字一句记得清晰,可阿娘这次却食言了。
温以蹲坐在廊下,泪水打湿了半片衣襟。张伯抚着她的发,抱着眼前这个哭得仿佛天已坍塌的小姑娘落下泪来,就像十年前在倚红楼后门牵起她的小手,带她离开那座金玉城池。
可这一次,坍塌在眼前的不止是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