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善夜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瞪他。
阮玉山听了半天终于在此时开口:“你的意思,盂兰古卷这东西,是无相观音自己写的?”
钟离善夜掰着手指头跟他说道:“收服妖魔的时辰、地点、法子、后续,全都事无巨细写在那里头,其中还有成篇成篇对无相不重复的赞美,你觉着,这做法还能有别人?”
九十四:“不能是护法?”
“你当是看话本子呢?”钟离善夜反驳他,“无相有护法,那也是从混沌里头收的一堆妖魔鬼怪,什么巡海夜叉、赤炼大蛇,能有几个是会替他编纂记录这玩意儿的?观音这怪神,天天刀山里来火海里去,几时杀得不尽兴,把他那堆护法给一块解决了也不一定。谁敢跟着他天天血海里趟?”
“说起这个,”钟离善夜扭过头对向九十四,点点手边那块古卷残片,“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九十四言简意赅:“无方门现任掌门财库赤字,偷偷拿去燕辞洲典当,被我从典当行老板那儿无意拿到的。”
“无方门?”钟离善夜又是一怔,“无方门……”
阮玉山提醒道:“百年前你在南边救下了一个穷小子,还教会了他无方掌。”
钟离善夜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他啊。”
他呢喃完这一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又自言自语道:“那小子怎么……”
话到一半,又摇了摇头,明知阮玉山和九十四在等下文,却不再说了。
好在九十四心中并不记挂于此,相比于无方门掌门,他更在意另一个东西:“他们说,古卷中有关于蝣族的秘辛——是真的?”
“蝣族?”钟离善夜皱眉,“什么秘辛?我不曾见过。”
“有一面铃鼓。”九十四追问,“也是无方门现任掌门透露给典当行的,说是和蝣人的诅咒有关——你不是进过古卷,没看见?”
钟离善夜脑子里转了两个弯,总算明白了。
他心平气和地准备跟九十四分析:“四宝儿啊。”
九十四一听,不对劲。
他拧着眉毛看向钟离善夜,把自己和这人拉开了一些距离,认为此人要编些花言巧语糊弄自己。
没底气说话的人,就总爱在语言上弄许多花里胡哨的说法,以掩盖心虚。
当初阮玉山第一次叫他阿四,就是在他的脸上一通乱咬以后。
钟离善夜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又指了指自己:“老头子我,进古卷,是四百年前。”
随后又指指九十四:“你们蝣族,被诅咒,是两百年前。”
他忽然凑过去,用那双没有光芒的眼睛瞪着九十四:“四百年前的古卷,能写到两百年前的事儿?嗯?我问你?”
九十四:“……”
他从钟离善夜腿上抽出手,轻轻推开今夜就喝了一杯酒的青釉瓷杯,淡淡道:“喝酒误事。我醉糊涂了。”
钟离善夜“嘁”了一声,又坐直道:“不过铃鼓一事,即便我没进古卷,那也还是有所耳闻的——谁叫我是个老妖怪呢?”
他正了正衣襟,说道:“传闻——”
蝣人在很久以前,只是一个依附东胡的游牧小族。
后来族中出了一个巫女,借天神之力,让蝣人世世代代拥有了强于寻常玄者数十倍的玄力和骨珠。
这也使得原本在东胡的庇佑下天天卑躬屈膝,大气不敢喘的蝣族一朝小人得势,开始在草原横行霸道。
时间长了,蝣人不满足驰骋草原,便开始侵略中原,百年来颇有些在整个娑婆世都无法无天的意思。
当一个人的财富来得轻松又并非靠自身而获得时,那个人就会患得患失。
对于种族而言是一样的道理。
蝣族依靠巫女获得先天的不明力量后,便盲目地开始信仰并且依赖巫女的力量。
最初带给他们什么力量的巫女早已在寿数走到尽头时死去,蝣人对失去力量的恐慌也随着她的离开渐渐蔓延开来。
“后来你的老祖宗们就想了个法子。”钟离善夜对九十四道,“那就是从草原上出生的少女中,选人出来,做他们的巫女。这个巫女死了,立马再选一个巫女,世世代代,永远延续。”
蝣人敬重巫女,把巫女当作是神的使者,但也因此对他们选中的巫女有着十分残酷苛刻的要求。
“只要是被选中成为了蝣族的巫女,一生不得离开蝣族护卫的视线,也就是说,吃饭,睡觉,哪怕洗澡沐浴,都得在监视下进行,直到死去。”钟离善夜说,“更有甚者,不得蝣族的批准和允许,吃行坐卧,都不能离开那个运输她的马车。纵使蝣族对巫女的生活起居有求必应,但一切的前提都是她不能脱离他们的任何掌控。”
九十四听后,默然片刻,低声道:“这是剥夺了她的人格。”
“是啊。”钟离善夜赞同,“这样的日子,从灵魂层面,其实跟你们蝣族现在过得也差不多吧?束玄铁打造的镣铐与笼子,和金银糖果打造的镣铐笼子,都是笼子。所以,蝣族后来被巫女诅咒,也不奇怪。”
钟离善夜酒足饭饱,站起来转转悠悠走到房门前,用喝得气血充足的脸伸出去感受了一阵凉爽晚风:“传说,最后诅咒你们的巫女,是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献祭给了一种类魔类神的东西——总之很邪性就是了。”
“但是,”他话头一转,“那女娃娃又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丝魂魄存到了一支笛子当中。只要找到那面铃鼓,拿去暲渊,唤醒她昔日的好友,一只鼍围,就能拿到那支笛子,让她的魂魄回来,解除蝣族的诅咒。”
九十四这回算是把来龙去脉打听完了。
他转过头,对阮玉山道:“咱们明天下山。我要去找铃鼓。”
钟离善夜一挑眉毛,悄悄转过身,站在九十四身后瞪阮玉山,不停努嘴巴使眼色,意思是这到手的儿子要丢了?他可不依。
阮玉山也是猝不及防,先安抚似的按住九十四的手:“那个……阿四。拿铃鼓,咱们得从长计议。”
“我知道。”九十四说,“可我只有两年不到的时间了。”
“胡说什么?”阮玉山朝后头扬扬下巴,“老头子在这儿,还能让你有一天少活?”
“欸,对咯。”钟离善夜跟着阮玉山一唱一和,同时作势用掌心去探查九十四的骨珠,“我老爷子别的本事儿没有,就是教人长寿在行。让我瞧瞧,咱们四宝儿的骨——”
他将掌心贴在九十四的骨珠位置那一刻,突然噤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