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次引看见来人是源赖光,颇为惊讶地站起身来。
他今时只穿了一件简单的对襟小袖,身后也无任何仆从跟随。看得出他在尽力掩饰自己的身份,但在简陋到几乎徒有四壁的茅草屋里依然有些格格不入。
在集市上受刑的男孩紧闭着眼睛,俯趴在草垫上,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背上纵横交错着狼藉的鞭痕。
一位脊背佝偻的老婆婆守在他旁边,形容枯槁,满面愁容,见一位武者打扮的人来到自己家里,她昏黄黯淡的眼珠立马多了一丝恐慌。
“勇太是为了我才出去偷东西,看在他是初犯,请大人饶了他吧!”
她匍匐到源赖光脚下,拽住他的衣角,双腿因为病痛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只能勉强支撑起来走路。
“尾花婆婆,放心吧,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来抓捕勇太的。”橘次引小心地扶她起身,轻声安慰道。
源赖光把食物和药放在地上,将橘次引拉了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橘次引本来是偷偷从府里溜出来的,料想不会有什么人发现自己的踪迹,没想到竟被源赖光撞了个正着。
“我日前看到他在东市受刑,很可怜。”源赖光一句带过,没有再解释。
他小时候曾在无意间窥到父亲训斥兄长,执行家法,长鞭一次次落到兄长身上,也落到了他的心里。他始终不清楚兄长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因着兄长第二天便若无其事地陪他去了马场,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他今天能来到这里,也许是因为在东市触景生情了吧。
“天下可怜之人甚巨。武者杀人如麻,还会有这样的恻隐之心?”
“是人,都会有恻隐之心。武者的残忍,是因为上位者总把他们当‘非人’、当工具看待,渐渐地,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
“哦?那你觉得我有把你当‘非人’看待吗?”橘次引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你……不一样。”源赖光脱口而出,随即对自己的直言不讳感到有些害羞。不过,他道出的的确是自身的真实感受。
在大学寮里,橘次引的独特是一种有疏离感的礼貌;而在这里,是一种不拘于身份地位的平易,更加令他折服。
出生时的血统已裁决了世人的高贵和卑贱。贵族对于平民的苦难通常是冷漠和无视的,没有人会真正关心民间疾苦。
“你错了。我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橘次引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竹蜻蜓,淡淡道:“第一次见你,我便对你有所忌惮。”
源赖光沉默,橘次引说得第一次见面,不知是在大学寮,还是在学馆院。
“不仅因为世间对武者的传闻,更因为你镇守府将军之子的身份,或许,还有我自己作为文人,潜藏在骨子里的对武力的恐惧。”
“如今朝廷文官当道,武者晋升之路被死死压制,我和所有公卿贵族一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样的局面。不仅丝毫没有改革的意愿,还希望这样的局面能够持续下去,希望自己的家族积攒更多权力,希望武者的力量能够持续为我所用,只要他们的力量没有强大到威胁我们的安全。”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种恐惧背后,是自己对武力的渴求和崇拜。当我在大学寮看到你在弓道场上驰骋,轻而易举地射中靶心时,说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兴奋更多。”
橘次引坦诚地侃侃而谈,源赖光知他是因为信任而降低了对自己的防备,莫名升腾起一阵感动,“你能对我说出这些,已经区别于他们了。更何况,你还只身来到乡下……”
“我来到这里,不过是想弥补自己的愧疚之心罢了,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橘次引苦笑。
“尾花婆婆曾是橘府的侍女,十年前京都妖乱,火灾不断,橘氏屋敷也未能幸免。当时火势凶猛,是她从屋顶掉落的横木之下救出了我,要不是她,我几乎性命难保。”
“半年前,尾花婆婆得了重病。父亲和兄长为避死秽,命令将她驱逐出府。我不怪他们。为了避秽,即便是皇后病重,也一样会被驱逐出宫。我能做的,便是派人暗中接济她,希望她有幸能挺过去。可直到昨天勇太被抓,我才发现前去接济的人都被兄长拦下了。”
“这不是你的错。”橘次引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若有似无的脆弱,仿佛与他曾在樱花树下黯然神伤时体会到的一样。源赖光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错觉。
“我应该早些时候过来,而不是将这件事托付给别人。”橘次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空气寂静下来,夕阳沉去,夜幕降临。鸭川西岸的灯火渐渐点亮,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着。相比之下,东岸的广阔河滩黑暗一片,沉默了许多。
源赖光从未曾在东岸遥望过京都,也从未想过会是和橘次引一起。这种感觉既奇妙,又悠长。
“我该回去了。多保重。”橘次引向尾花婆婆告别。
尾花婆婆牵着他的手,流泪道:“少爷不要再替老奴操心了。老奴还在府中时,已经欠了许多恩情。不想少爷因为我再跟兄长起冲突。与其那样,老奴不如立时死了。”
“不会的。婆婆别想太多,安心养病,相信勇太也会尽快好起来的。若勇太愿意,我帮他找一份差使,你们两个用来维持生计应该没有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