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仆人不小心打碎了盛着鱼贝的琉璃杯,凌乱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指,指尖明明浸出了一串血珠,擦净后却没有划痕。
还有一次,他与一群子弟打毬时马匹失控,从马背上跌下来,能感觉到小腿腿骨剧烈的疼痛和喀嚓声,结果医师来检查之后,小腿并无异样。
那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小小的心灵里被灌注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那场大火,把他变成了一个不会死的怪物。
为证明自己的猜测,他曾拿起锋利的短刀割破手心,尖锐的刺痛袭来之后,依然是迅速的愈合。
这个秘密如果他不说出口,旁人不会轻易知道。尾花婆婆在大火中救出他时,好像看出了什么,但从来没有多言过。
所有的伤口都能愈合,唯独那对月牙像是镌刻到了他的皮肉里,丝毫未变。
一直以来,他都将其看做母亲在天上对爱子的护佑,嘱咐自己好好活着。
如果可以,他希望那次火灾的幸存者是母亲,而不是自己。
有母亲在,兄长和自己的关系会比现在好很多吧。
意外出现在五年前的夏天。
橘次引跟随父兄到位于嵯峨野的山庄去避暑。嵯峨野地处爱宕山南麓,靠近山城国和丹波国的交界处,青竹密布,山林葱郁,是皇族和贵族常去的游猎之地,为方便休憩玩乐,不少家族在这里建了山庄别墅。
到那里的第二天,橘敏盛便提议到山庄外的园林狩猎,他虽然书读得不好,在射艺上却非常自信高过橘次引。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橘次引不爱杀生,狩猎是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才华的绝佳机会。
薄雾散尽时分,众人穿着颜色深浅各异的狩衣,身背羽箭,缓缓到达猎场,十几匹马群集在一起颇具气势。
橘次引昨夜认床,半宿未眠,骑在马上心不在焉。他扫了一眼人群,除了家臣和侍从之外,山城、丹波两国的受领也在其中,正在父亲身边上下点头应承。每次父亲到山庄,这些地方官员便会出场陪行,见怪不怪。
法螺贝号角吹响之后,骏马四散,溅起层层尘灰。橘敏盛意气风发,对头筹志在必得。橘次引再不愿参与也得驱马前行,做做样子。
林子里淡黄色的影子一闪,是一只觅食的幼年梅花鹿。
一只羽箭从脖颈一侧飞过,梅花鹿灵性地一愣,随即像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跑。
箭是从橘次引这边射出的,橘敏盛瞪了他一眼,立刻策马追了上去,举箭朝橘次引射去。狩猎用马虽经过训练,听到弦音也受了惊吓,长嘶一声,抬腿奔了出去。
橘次引没想到兄长会骤然对自己发难,牢牢握着缰绳,兜紧马鞍。
骏马携着他一路狂奔到了猎场之外,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着前方已经到了山崖尽头,橘次引必须要做出一个抉择,坠马抑或跌下悬崖,有儿时摔下马的阴影在,选哪一个都不太轻松。
即使知道死不了,伤口会痊愈,他也恐惧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觉。
在他被马甩下去的千钧一刻,山亲父出现了。
见一头豪猪横冲直撞而来,当时他只感觉祸不单行。
等他昏迷醒来时,马儿已经在一个水潭边安静摇着尾巴饮水了。
“这里野兽出没,你乱奔乱跑,小心死无全尸。”头顶后方有声音传来,橘次引睁开眼皮瞄了一眼山亲父,只想继续昏过去。
一头体格庞大、浑身坚刺、会说话的豪猪,提醒他小心野兽。
“我知道你醒了。”
橘次引只得翻身坐起来:“我不会死的。”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在水潭边,夕光在岸上拉开两道颀长的黑影,宛如粗细交叉的树枝。
静默了一阵,橘次引道:“你是妖怪?”
“你怕我。”
“我怕疼。被吃掉的话,要一块块撕扯掉皮肉吧。”橘次引点头又摇头,“你救了我,应该不会再费力气伤害我。”
“你跟所有人类看见我之后的反应都不一样。”山亲父说道,他原本的打算是出手相救,然后在少年醒来前逃之夭夭。没有人会看见他的模样之后不尖叫,咒骂,殴打,继而叫过来更多的人帮忙驱赶他、追杀他。
在荒郊野岭,他心存着一丝侥幸。这里不像村庄、闹市那样人烟嘈杂,少年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帮忙,而他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类信使。
“那是因为,我也是一只妖怪。”
橘次引捡起河边一块有棱角的石头,在小腿上用力划开,破口现出一道殷红,随即又复合了。
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个秘密分享给别人,确切地说,是一只初见的妖怪。可能是出于恐吓,也可能是出于寻求同类的孤独。
山亲父抿抿嘴,不置可否,他想起了自己未被诅咒的过去,那些日子遥远到仿佛一场梦。
“你这样的贵公子,是不会变成妖怪的,众人只会把你奉若神祇,除非你自己愿意。”
“或许我需要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橘次引指着刚才愈合的地方,“为什么十年前的大火没有烧死我,反而让我拥有了这种能力。”
山亲父脸色变了变,他约莫能猜到十年前的纵火者是谁,但现在不是重提这件事的时候。
“我会告诉你答案。不过,你要先成为我的信使。”
橘次引眼睛一亮,“什么信使?”
“传达人类消息的信使。”山亲父站起来,夕阳褪去,天空挂起了新月,“我和同伴隐居在深山里,轻易不在世人面前现身,但危险并没有消失。我们想防患于未然。妖怪们有自己的消息网,和人搭上联系却不容易。”
“你想让我传达什么消息?”
“官府对除妖的态度。”
橘次引心想,原来是想让我做卧底,和朝廷对着干。
山亲父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这不是让你背叛朝廷。只是你我之间的交易。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把你送回猎场。如果你愿意,每年的狩猎季节,我们就在这里找机会见面,互通有无,彼此都要保守秘密。”
“我们只是想自保,不会主动攻击朝廷和平民。你若趁机报官领赏,我敢保证,不管千难万险也会把你抓回来折磨。你不能死,只会更痛苦。”
橘次引淡然地望着逐渐明亮的繁星,半晌道:“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想看看你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