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尘一时忘记了躲闪,直愣愣地回看向步生莲,他此时看上去不太聪明,步生莲听到他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醉春楼戌时关门,找他家厨子做茶点废了些时间。”
濯清尘看着几乎要提不过来的包裹,细细的绳子将步生莲的手上勒出红痕。濯清尘仍然不肯将心疼说出口,将包裹拿过来放到身后的桌子上,固执地说:“这个时辰买这些做什么?”
还去了这么久不回来……
保持一个动作时间太久,此时步生莲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他并不在意,仍然越过濯清尘,有些僵硬地单手去解桌上包裹的结扣,“你一定没用晚膳。”
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被压缩,濯清尘闭上眼睛,低头放任自己触碰那娇嫩的花朵。但只是一触即放,随后,他推开步生莲,从旁边的架子上拿出一个药箱。
这一次,两人位置交换,步生莲被濯清尘困在濯清尘与书桌的包围圈之中。濯清尘把花放到一边,拉着步生莲坐下来,开始处理碎瓷片留下的伤口。
步生莲任他动作,另一只手支着脑袋看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将包裹全部打开,挑选出一块点心递到濯清尘嘴边。
濯清尘愣了一下,张开嘴。
这场沉默的投喂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濯清尘看着步生莲拿着点心的手,有些无奈,“真吃不下了。”
步生莲疑惑地皱眉,“这才吃了多少?”
濯清尘看着他,忽然笑了,仍然把他手里的点心吃掉,然后把桌上已经乱七八糟的油纸收拾好,把被忽略到一边的花枝拿到面前修剪起来。
“去把架子上的花瓶拿来。”
步生莲拍掉手上的残渣,抱过几个花瓶又坐回原处,濯清尘修剪花枝,他便把花枝放到不同的瓶子里去。
月亮绕着太子府走了一圈,此时正好把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投放在濯清尘面前,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影子,修剪的动作越来越慢,一个愣神,剪刀割破了他的手指。
濯清尘没声张,甚至他都没在意这个小小的伤口,“下次……别一声不吭就跑了,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濯清尘从影子上收回目光,看向一旁不为所动的步生莲,“听到没有?”
步生莲握住他的手,亲吻一般轻轻舔舐了一下濯清尘手指的伤口,他仍然生着气,不肯轻易应答。
濯清尘低头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指,“如今暗卫阁监视你的人手还未撤下,你仍然不安全。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他们妄图害你,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只是……现在不行。”
步生莲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濯清尘的伤病还没好全,又因为熬夜费神,此时看上去十分疲惫。可濯清尘浑然不觉,甚至小心翼翼地回望着他,生怕他受了委屈,怕他不满意濯清尘的打算。
可是……被生母抛弃,被陪伴多年的老人背叛,被亲生兄弟坑害,甚至因为他才有了那碗入口的毒药……眼前人把谁都看了一遍,怎么就是不肯看看自己呢?
到底是谁在受委屈啊?
步生莲心脏抽疼,眼中泪水一闪而过。这个半大的少年第一次学会了瞒天过海,将自己的情绪埋藏,以免惊动对面的人因他难过。
“你在赌什么?”
让齐牧带着罪证去找皇后要个“交代”,若想在太子府外拦下濯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濯清尘往回看时,才知道自己如此幼稚,如此可笑,难不成他们会悔过,会对他有一点亲情吗?
濯清尘想起步生莲使唤小童送来糕点时他可悲可鄙的推卸,抬头笑了一下,“戒赌了。”
然而下一秒步生莲就抱住他,怀抱温暖,只有鼻尖蹭在濯清尘的颈侧时,还带着主人从外赶回还未完全褪去的凉意。
这样的怀抱不像拥抱,像两只小兽依偎在一起取暖。
“不用戒。”
……有他在。
这是一个承诺。
步生莲想,如果那时的他精通药毒,他也许早早就能闻出,他回到太子府后濯清尘所谓更换的汤药,其实是解毒草药,而非治疗风寒的方子。步生莲努力回想那碗奇苦无比的草药的味道,试图隔着遥远的时光分辨出那碗药的配方,以此来佐证当年五皇子口中的真相。
可惜他并非天赋异禀,这些年接连接触的药将那碗药的味道稀释、混杂,他记不起药的味道,只记得当年濯清尘状似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这次风寒……伤得有些重了。”
这些往事入梦,濯清尘睡得不踏实,下意识想要去寻觅身边的温暖,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发觉身边空落落的,他猛地惊醒,看到步生莲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濯清尘松了口气,问道:“在想什么?”
步生莲躺回床上,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不知描画什么,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所幸濯清尘对他有无限的耐心,安静地躺在他身边等他理清思绪。
步生莲看向濯清尘,一团乱麻的思绪忽然变得条理分明,指向了一条线索,“在想……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两人一时无言。
濯清尘曾说过不许他再提这个话题,就在步生莲以为这次也得不到回答时,濯清尘翻身起来,步生莲感到身边一空,随后一个身影便俯身来到他的面前。
黑夜里,步生莲看不到濯清尘眼中翻滚的、浓烈的感情,只能感受到一只手在他眉眼上细细描摹。
“晨起时有两只喜鹊落在屋顶,叽叽喳喳吵闹个没完。我想让人把它们赶走,但又记起喜鹊是报喜的,也许是它们得知你要回来,特意来让我知晓,于是我就不觉得它们吵闹了。”他徐徐道来,语气舒缓。
那只触碰步生莲脸颊的手十分温柔,动作轻盈到似乎是羽毛轻轻扫到了步生莲的眼尾。
濯清尘的话还没有结束。
“花匠来报,说后院的秋海棠开了,正是顶好看的时候,可我去看时,却觉得分明平平无奇。也许是因为你不在,它们何时开放、盛开如何就没有意义了。下次花匠再来禀报,我就不去看了……我想,等你回来时,才是它们开得最好看的时候。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看。”
他的声音比他的动作还要轻,轻到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步生莲却从他平静的话语中窥见他藏了满春的爱意。
步生莲伸手想要抓住他。真奇怪,黑夜对两人来说明明是一样的,他看不见濯清尘,濯清尘却能够看到他一样,动作轻巧地躲开了。
步生莲抓空了。
濯清尘俯下身子,离步生莲更近了。然而滚烫的呼吸只是扑在步生莲耳侧,濯清尘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声音却因为这样的靠近更加清晰,又因为过于接近而显得不那么真实。
那声音像是直接响在了步生莲的肺腑。
“我想我该是罪孽深重,因此上天罚我孤苦半生。但我又觉得,上天仍然怜悯我,于是许我身边有你陪伴。可我又觉不服,对你的感情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上天何干?我不肯让它插足我对你的感情,于是它便无法阻挠你我任何。”
这是他唯一一次将喜欢说得如此直白,像是再也承受不了一个人孤独地在黑暗中捧着爱恋,终于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两个人看不到彼此时,才肯流露出自己克制不住的心意。
步生莲想要点上烛火,看一看此时的濯清尘。濯清尘却拉住他的手放回被子里,然后躺回离步生莲三寸之外的地方,声音温和平静,“月亮升起来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