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孟大人可是昨日没睡好说了胡话?令尊可还在孟府啊。”
白无生笑了一下,“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孟老不在孟府,拿不成在你家养老?”
这白无生自打濯清尘坐上龙椅,嘴炮一样天天在朝堂之上挤兑这个嘲讽那个,今日愣是一句话没说,让人差点把他忘记。刚一发声,把这位原本就心虚的大人吓了一跳,差点以头抢地给陛下拜个早年。
白无生挤兑完,也撩袍上前,跪在孟怀序一侧——站了队。
“今日听闻秦大人肺腑之言,才知满朝上下尽是蛀虫,只秦大人高风亮节,臣自愧不如。臣家中人丁单薄,做官的只臣一人,倒也不用很劳累……臣也自请清查白府。”
对啊!各位大臣转过弯来,陛下打压世家,这秦氏一派发言,无非就想护住秦氏,再捞个“忠直”的高帽戴。可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干嘛要凑这个热闹?
众人从秦氏身上收回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孟怀序:只是这位向来低调的孟大人是什么意思?不怕回家被他爹乱棍打死吗?
秦氏此时恨透了孟怀序。此局最重要的就是让各位大臣一条心共同抵抗濯清尘口中的“罪己诏”。他今日做足了准备,若是濯清尘看出他的意图打断他该如何做,若是濯清尘那条总爱乱咬人的名为“白无生”的疯狗与他针锋相对又如何做。但今日出奇顺利,濯清尘未曾打断他,白无生自上朝就跟吃了昏药似的在一旁站成一根人形的棍儿,谁知被同为世家、立场一致的孟家小儿背刺一刀!
先一个孟怀序不顾家族荣耀强行出头,后一个白无生将祸水泼回秦氏身上,让这个看起来强大无比又十分脆弱的联盟顷刻间崩成一盘散沙。
接连又有几个和白无生一样的臣子站了出来,跪在孟怀序身后,除了其中谏官梁何,这些人大多是小官,在朝堂之上可谓是名不见经传,平时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除此之外,寂静无声,朝堂上再度陷入僵持。
午令在这时呈上一份卷轴,一打开,卷轴一泻千里,几乎要流到最前面孟、秦的跟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今日秦氏在朝堂所言先帝和各位大臣们的罪行——秦氏一派发言,朝臣们昏昏欲睡,可累坏了后面记载朝会的史官。
濯清尘目光停留在卷轴上,语气冰冷,“沉疴不清,何以正朝纲?”
朝臣们终于顾不上孟、秦龙争虎斗了,茄子们在原地瑟瑟发抖,不知是想起了自家那笔子烂账,还是被濯清尘这句话冻到了?
濯清尘又看向秦氏,表情未有丝毫变化,“秦氏今日所言,所求为何?”
秦氏咬着牙,所求为何?所求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可是这卷轴都拿出来了,他已经被孟、白二人逼上了刑架,他还下得来吗?如今他退,他今日敢言众朝臣之过,明日众朝臣就会拿着秦氏的罪行请陛下降罪。如今他进,秦氏一旦被清查,姓“秦”的这棵大树必然不保!
“臣……”秦氏拜了又拜,“陛下所言甚是,沉疴不清,朝堂不稳。臣今日请愿,重修大昭律法,以正朝纲。”
——这是换了一种法子让秦氏并诸位臣子的罪行隐匿在发言之后。
诸位大臣松了口气,给秦氏的判罚从凌迟处死变成了留个全尸。
有胆大的臣子出列,“秦氏所言极是,臣附议。”
午令往濯清尘处走了一步,将卷轴呈到他的面前,濯清尘用手指指背轻轻触碰卷轴上“步生莲”三个字——这人胆大包天,竟然敢把步生莲幼时与前礼部尚书之子打架斗殴、曾任暗卫阁暗卫,在邢水楼手下为非作歹这样的话说出口!
朝臣们偷偷观察陛下的神色动作,这类似于抚摸爱人面颊的动作是什么意思?陛下可还分得清眼前的卷轴是众臣罪状,并非爱人的画像?这位新帝怎么比先帝还令人毛骨悚然?
“律法当修,”濯清尘不打算放秦氏一马,还没等诸位大臣将这颗心放回肚子里,又听他说:“但若只修律法,岂不是辜负了秦大人的一番苦劳?”
还不等大臣们琢磨出皇帝的深意,濯清尘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一地朝臣中极不显眼的一个角色,几乎是和颜悦色地问:“苏大人有何想法?”
问谁?那位只会“嗯啊哼哈”的苏二苏运思?
当今四大世家,孟氏半隐,这一辈只出了一个孟怀序,姜氏和秦氏倒是多年来在朝堂招揽拉拢,不分上下,但如今姜氏已倒,秦氏眼看也保不住了,就不再提及。这苏氏……除了民间的一句“苏家有好女”,自苏二接管苏家,给人印象深刻的只有这位语气词运用卓越的苏运思和他那位常年混迹秦楼楚馆的儿子……陛下问他做什么?
“啊?”苏运思酝酿半晌,继而又“嗯”了一个长音,随后又陷入了沉思,憋了一盏茶,才试探着说:“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这表忠心的话说得犹豫不决,听上去反而像个疑问句。
新帝被这模棱两可的“忠心”逗笑了,撂下一句“那便从秦、孟、苏三家查起”便退朝离开了,只余下朝臣们因这句话又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秦氏跪倒在地,孟怀序朝无人的龙椅磕了个头,苏运思呆头呆脑地“啊”了一声,慢一拍搞明白濯清尘这话什么意思之后,跌坐在地上,差点晕了过去。
但这“波”没持续很长时间,“从秦、孟、苏三家查起”的意思是查完这三家就轮到其余各家了,谁都逃不掉。怪陛下吗?这回可怪不到陛下头上,罪行是秦氏揭露的、清查是孟氏提出的、遵令行事是苏氏憋出来的,朝臣们睡眼惺忪地来,灰头土脸地去,愣是憋了一肚子的脏话恨不得倒在这三大世家身上,可偏偏还没时间让他们倒,一个个被这早朝“醒了神”,着急忙慌地赶回家销毁罪证去!
呸,真憋屈!
时隔十年,白无生在大殿门口再次目送朝臣们落荒而逃,乐得大牙愣是半晌没收回去,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嗽了好一阵,才收起“小人得志”的这副嘴脸,晃晃悠悠地往陛下那里走去了——今日被秦氏消磨了早朝时间,还有朝政未曾禀报呢。
“张将军送来的军报中,赞莲公子妙计十足,助他拿下许多胜仗,士兵伤亡也少了许多。”
晨起的汤药药效已经下去了,濯清尘隐隐觉得身上又起了热,早朝被秦氏喋喋不休地吵,此时仍然觉得耳朵边飞着两只烦人的苍蝇,他捏了捏眉心,“北疆的军报我看过了,北狄没有异动,北疆尚且安稳,你只说朝中事即可。”
“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若朝中无事,你便退下吧。”
白无生坐得沉稳,“陛下,莲公子延州救驾,再加上南行一路护卫,也该封赏了。”
“封赏什么?”
白无生苦口婆心,“若有一日莲公子去往北疆,身上无军功,如何服众?”
“他南行时添了一身伤,如今还没好全,且等他养好伤再说吧。”
放屁!白无生前些日子还在醉春楼看到步生莲生龙活虎地跟人品鉴小曲儿……难不成当初他猜错了?濯清尘这架势可不像同意步生莲上战场。
莲公子如何打算的?
白无生拦住步生莲。
步生莲看见他愣了一下,挥挥手让带来北疆消息的钉子退下,随即笑了,“我心中有数,白大人不必担心。若真到了那一天,恐怕还得白大人与我狼狈为奸一次。”
说罢,步生莲晃着手里的茶点,离开醉春楼,仍然往皇宫去了。
白无生眼见着步生莲的背影远去,总觉得南下一行,这少年人身上的孩子气如铜镜上的水雾,伸手轻易就抹去了。可轻易的背后,往往又是刀削斧凿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