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良几乎是被人生拉硬拽去了醉春楼。
何人胆敢胁迫探花郎?此人正是“浪才公子”苏照台——他爹让他广结寒门子弟,他爹不让他去拂花影,他可都做到了。哪个没长眼的敢再在他爹面前胡言乱语,他可有的反驳了!
阮良推无可推避无可避,被抓来醉春楼,看着这些人不敢太造次,见只是来此喝酒,稍稍松了口气。他看了眼苏照台,选了个和他隔得最远的位置。谁知下一刻,苏照台就提着酒壶坐在他身边,满屋纨绔随之而动,俨然已经将阮良当成此宴的主角。
“云廷兄,躲什么呀?你殿试时税改一论令我等耳目一新,我等钦佩不已,特来虚心求学,云廷兄莫要害羞,也与我等多亲近一二。”苏照台一身酒气,常年勾栏瓦舍混出来的这位浪才言语一道上颇为不讲究,阮良听得害臊,想要破门而出,又顾忌此人背后靠山,怕以后仕途之路被人针对,心中有气不敢明着撒,也不搭话,只一个劲地喝酒。
苏照台许是觉得同桌吃饭吃酒,便算是结交了。见阮良无趣,又转头跟纨绔们疯言疯语。
阮良刚喝完一壶酒,酒气有些上头,倒也还能保持清醒,听到对面聊天的话题已经从“苏家成为国戚指日可待”转到了“北疆锋芒太盛挡了云廷兄的高升路。”
阮良一顿,“这是何意?”
几个纨绔朝他做意味深长状,颇有几分过来人的味道——哪怕在座之人身无官职,家中长辈却一个不落尽数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打小耳濡目染,自觉比眼前这位新科探花更懂朝中纵横。
苏照台做回阮良身边,神叨叨地点了点桌子,“云廷兄乍一入朝便是户部员外郎,户部尚书白无生又是自从陛下潜龙时期便跟随陛下的,云廷兄可知这意味什么?”
旁边一个喝醉酒大着舌头的人凑过来,“我可听说,新科进士们官职如何,陛下是派白大人安排的,这可不是一个户部尚书分内之事呀……如今三省的位置可还空着呢。”
“可是这与我、与北疆有何关系?”
苏照台嗤笑一声,“那可大有关系!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正是改革良机,皇帝为何按下税改?是因为北疆还在打仗,陛下偏宠武将,只看得见北疆,却对朝中其他事视而不见,反倒让探花郎这样的珠玉蒙了尘。探花郎,你且思量,若税改一论当真推行,你一步跃升户部侍郎也是情理之中。等白大人往上一步,户部尚书位置悬置,到时候自然是由云廷兄顶上。可若陛下一直压着税改,你身上无功,到时候白大人高升,户部尚书的位置难道会落在你一个小小员外郎身上?”
阮良想起白无生那日的话,他摇摇头,“偏宠武将仅是一家之言,陛下纵观全局,莲将军为国征战,二人相得益彰,君将同心,是大昭之幸。税改不推,是火候未到,时机不对。”
“为何火候未到?为何时机不对?还不是因为北疆吗?那莲将军既然骁勇善战,为什么不一鼓作气砍了濯妟头颅,非要两国假惺惺地捏着鼻子坐在谈判桌前浪费时间?谁知他是不是想要拖延时间?”苏照台给他满上酒,“云廷兄,这仗拖得越久,看起来越难打,到时候他杀敌归来,所受封赏便也越高。到时候恩赏、地位、赞扬一个不少,恐怕世人只知步生莲,就忘了还有一位阮云廷了。”
阮良猛地抓住酒杯,酒液大半洒在了桌上。
阮良熬尽心血,在殿试之后将税改一论变成税改一策,曾以为自己能够就此大展宏图。白无生曾说陛下对他的策论大为赞赏,逾制封他户部员外郎,可自此以后税改就没了下文。他以为是陛下国事繁忙忘记了此事,于是偷偷将税改的奏折放进白无生的奏折之间呈报了上去,然而到如今也没有消息,反而是白无生借与北狄谈判一事,隐晦敲打他税改不推行是北疆战事未了,时候不到……怪不得当初白无生会跟他提到步生莲!
那大着舌头的纨绔眼神微眯,眼神中竟看不出一点醉酒的样子,看到阮良的动作,佯装不知他的情绪异常,继续说道:“咱们这位陛下,自小冷清不亲人,唯一例外就是这位步家小少爷。哼!”这人嫉恶如仇,冷哼一声,“商贾之家贪心不足,利欲熏心,又贯会花言巧语哄骗,左右不过是趁陛下在宫外居住时有隙可乘,诓骗陛下,谁知被他押对了宝。白大人常去太子府走动,说不准也已然被此等宵小坑骗。”
苏照台接上他的话,“先帝时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步商是如何坐拥天下财富的?偏偏他说倾尽家产就倾尽家产,说东山再起就东山再起,不过短短几年,再次成为大昭首富。他生前能够遮云蔽日,可如今再回头细看,难道不可疑吗?当初这步生莲可就是顶着‘义商之子’的头衔才得以进的太子府。”
若国库都空虚到拿不出俸禄,百姓都活成啃树皮的地步,那你敢说你的钱全然清白?当初步商带着几船的金银财宝南下,你敢说你是为了支援南疆而非敛财逃跑?将家产尽数捐赠,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得太子青眼,为了今日的荣宠?
阮良双目瞪大,呼吸急促,几乎无法适应这全然颠倒的“真相”。
大舌头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局中者迷,旁观者清。步生莲的迷魂汤下了太多年,我看呐,盼着咱们这位陛下哪一日突然清醒过来处置了步生莲是不可能了。”大舌头站起来,走到阮良一侧,猎人一般地目光落在阮良身上。大舌头拍了拍阮良的肩膀,竟有几分“托付”的意味。“不过幸好……幸好还有阮大人这样的清白之臣在朝为官,匡正君纲。”
“匡正君纲”四个字一出,阮良浑身一僵。他没说话,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尽。
苏照台回头,与纨绔们相视一笑。
这个房间是他们在醉春楼的专属,原先世家子弟相邀吃酒,能占满大半个房间。可皇帝无情,清洗世家,如今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连一桌都凑不满。眼看他们也到了该入朝为官的年纪,却又被这些自以为才高的寒门霸占了位置。
那可不行!
那位莲小公子在太子府长大,比皇帝亲弟弟还要亲,这些年妄图拿步生莲做文章的人哪有一个有好结果的,没看到连先帝宠爱至极的大皇子濯仪都莫名其妙地说死就死了吗?没看到濯仪死后,先帝就把当初被关押在暗卫阁的步生莲放出来了吗?暗卫阁……入了暗卫阁没死的,可只有这位步生莲一人……说他是皇帝逆鳞也不为过了。
这位阮良既然能在同辈人中脱颖而出,想必很有过人之处,那便让他去碰一碰陛下的逆鳞,让陛下看看这位寒门是何等胆大包天,这样陛下才能想起世家的好。
世家嘛,要名要利,又不要明君,可比这些新贵们懂事多了。
苏照台举着杯子,撂下“消化不良”的探花郎,与纨绔们喝酒去了。
步生莲从醉春楼屋顶翻下来时,里面的酒鬼已经有几个喝得不省人事了,只剩下寥寥几个人扯天扯地地胡诌,步生莲透过窗户看里面的人。“就是这几个?”
“是。”
“诽谤皇帝,污女子清白,妖言惑众,拿……”
一句“拿下”还没说完,就听房间里面传出一句“可惜了探花郎的好才思……”
步生莲话音止住,顺着问话的人看向房间里唯一一个衣冠齐整、坐在桌上喝闷酒的人,步生莲转头问跟着他的钉子,“他就是探花郎?”
“是,探花郎阮良,字云廷,如今在白大人门下,任户部员外郎。”
濯清尘说过,他的税改论虽好,但不适合现在的大昭。只是听说此人如今在白无生门下,哪怕阮良看不出,白无生难道也看不出吗?如今怎么在醉春楼借酒消愁,还和京中谣言扯上了关系?
房间中的说话声还在继续:“陛下偏宠武将,日日只挂念北疆战事,哪里还看得到其他人啊。”
有一人大着舌头接道:“偏宠武将?我看是偏宠那位莲将军吧。听说这莲将军之前是个少爷秧子,你猜他怎么当上将军的?”
“有何见解?”
“我可听说这人经常与陛下一同进出寝殿,谁知道到底是靠打仗的本事还是靠爬床的本事当上的将军?”
“少爷,这人说话太难听了,我们何时把他拿下?”
钉子听着这些人的话连连皱眉,恨不得现在立刻冲进去。他回头看向步生莲,却见他面色平静,只一双眼眼含冷意看向里面,像他腰间那把刀的冷光。钉子差点咬了舌头,往上冒的火气立时熄了,杵在步生莲身后等他吩咐。
“这人说话做派不像书生,他又是谁?”
“苏氏族长苏运思之子。”
“民间传言中那位姑娘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