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下了雨,长霞谷谷底凹凸不平,步生莲看着脚下积着雨水的小洼,不知是雨水太浑浊,还是这场雨把长霞谷的血都冲刷了下来,他并未在水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只看到一团黑影。
身边落下一团与他同样模糊的身影。
步生莲看到那张熟悉的苦瓜脸,无奈笑了一下,“我不过欠你几两刀钱,你讨债怎么还讨到这里来了?”
十三……勾魂使手中勾魂器往地上一点,步生莲眼前的水洼消失不见了。雨水倒悬,时间倒退。步生莲低头怔怔地看着地上出现的血人,时间从这一刻再次开始走动,可大雨倾泻,从步生莲身上穿了过去。
勾魂使指着地上的尸体,“认识他吗?”
大雨冲刷掉尸体脸上的血水,露出底下死相凄惨的尸体,步生莲张了张嘴,声音在大雨中几不可闻,“他是步生莲,他是……我。”
他想起来了,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太阳月亮轮换了七次,他的尸体被人发现又运走,大雨下了又停,他却无法离开长霞谷,游魂一样在此地徘徊。
前几天此处死魂林立,鬼影幢幢,可大雨之后艳阳高照,魂魄们似乎慢慢都被太阳晒化了,或者被谷风吹散了。如今此地,只剩下步生莲一个游魂,和从冥界来的一位勾魂使者。
认领了自己的尸体,从步生莲背后却升腾起黑色雾气。
步生莲把手伸进黑气里,手指像融化了一样,与黑气不分你我,似乎这黑气原本就是他的血肉,甚至连这具人形,都只是黑气凝结而成。在步生莲转身往相反的地方跑去时,他的人身□□曾经躺过的土地伸出无数红色的丝线,缠住他的脚腕,进而不断往上爬,试图缠绕住步生莲,将他留在这片死亡之谷。
步生莲挥手,黑气知晓他心意一般斩断血线,但在触碰到血线的一刻乍然停顿。黑气察觉到它们的主人正在试图背叛他的身份。步生莲定睛看去,发现黑气中亦掺杂着这样红得触目惊心的血色——横死之人心有不甘,往往会化为厉鬼被自己吞噬。
步生莲怒极,再次抬手,用蛮力强制黑气斩断血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
这行为相当于把自己的血管抽出来拧成一股再一并斩断。勾魂使看着地上渐渐枯萎的血线,心想:不疼吗?
勾魂使拦在步生莲,纯正的黑气阻挠在步生莲面前。他双指并拢朝步生莲眉心一点,“凝神,你还没看到吗?”
黑气被勾魂使压迫往后撤去,逃到步生莲身后,像乌云被大风吹走,露出身后的太阳,小水洼的水终于清澈了,然而清澈之后,仍然照不出飘在半空中两个“非人”的影子。
刹那间,一些遥远到已经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忘川奔腾不息的川流,奈何桥上驻足留恋的魂魄,孟婆摊后被白雪覆盖的枝桠……步生莲在与黑气“血肉相融”中看到了他的来处,于是他知晓了自己的归宿。
太子府的梅花从不为他绽放……
勾魂使:“看清楚了,便随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
“冥界。”
“不对,”步生莲摇头,抬脚重重落下,禁锢着他的黑气被震碎,他身上血色愈浓,“他还在等我,我要回家。”
勾魂使摇摇头,并不看好步生莲对他出手,继续说:“莫要胡闹,随我回去。”
步生莲没有说话,身后的黑气蓄势待发,似乎勾魂使再废话一句,步生莲就要把他碎尸万段。
见他死心不改,自勾魂使脚下,层层黑气朝步生莲汹涌而来,将他团团包裹,步生莲挣扎不动,眼中隐隐现了重瞳。感知到主人的盛怒,黑气与血色被捆成一团朝勾魂使袭来。阻挠步生莲的屏障,出现了裂纹。
有一人提着两个食盒,站在太子府侧门前,也不叩门,安静地等在门口,等着约定的时间到了,里面的公公前来取走食盒,此人看着有些面生,身上穿着带有醉春楼印记的衣服。
十七转头看向太子府内,午令接过醉春楼小二的食盒,另一只手中还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红色的锦罩遮住了底下的东西。濯清尘怕下人们吵到步生莲,下人们已经被撤走了,如今太子府中只剩下午令照料陛下。
十七飞身而下。午令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托盘差点端不稳,掉到地上前被十七扶了一把。
“十,十七大人?”
十七拿过午令手中略显笨重的两个食盒,打开食盒检查了一番。
“陛下吃不下别的东西,奴才便让醉春楼的人每日送来少爷常在他家买的几样茶点。”
“刚才那人有些眼生?”
“说是醉春楼新招的小厮。”
十七点了点头,却没把食盒还给他,“午令公公,捎上我呗。”
步生莲南行都没死。在北疆既然也没死在濯妟枪下,那他就不可能死在战场上。反正十七不信——那少爷舍得抛下他的皇帝哥哥,留在北疆那草都长不起来的地方?
午令捏着托盘边缘,冒着被濯清尘处置的风险,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也不信少爷会轻易死掉。
靠近观雨亭,里面隐隐有说话声,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在读什么话本。过了一会儿,话音停了,濯清尘叹了口气,“这个也不喜欢吗……没关系,我再换一本读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