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我不懂啊……”
为什么我们熬过了猜忌、熬过了暗杀,熬过了争斗,明明……明明那么多必死的局都过来了,明明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可为什么,上天要在这个时候把我的阿莲带走,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既然要把我的心挖走,既然要把我的心凌迟,那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阿莲,阿莲,阿莲……
别走……
哥不能没有你啊……
别走,求求你别走……
谁来救救我……
他嘶吼,他疯癫,然而无论如何,步生莲都回不来了。
“陛下,登基大典的章程,礼部已经拟出来了,”白无生瞧了一眼濯清尘,把奏折呈到书案上,“礼部选了几个日子,还请陛下拿个主意。”
靠在窗边的人没有回答,冷风猎猎,他却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大开着窗户。白无生余光里瞥见一抹白,抬头望去,他看到濯清尘已经生了白发。
可是这明明该是他最风华正茂的时候啊……
“就选最近的日子吧。”
白无生收回目光,不忍再看下去,“是。”
登基大典声势浩大,在手段强硬的控制之下,将军的谣言被按下,人们在街头巷尾奔走相告,欢呼庆贺新帝登基。
风吹帷幕微动,濯清尘朝着天下至尊之位走去,忽而想起当年太子加冕时,他曾无礼地抬头望了一眼他龙椅上的父亲,不对,是龙椅上的天子。天子端坐高台,离什么都很远,比凡人与寺庙里供奉的佛神之间的距离还要远。年幼的太子情感尚不丰沛,还没有“敬畏”这样复杂的情绪,那时的他只是单纯地想:坐在这个位置上,可真孤独啊。
恍惚间,先帝的身影若隐若现,又再次被风吹散了。濯清尘收回追忆的目光,坐在龙椅之上。
也许这本该就是他的终点,而他只是中途恰逢一片春日花林,一时迷了眼。他兜兜转转,绕了好些路,也曾不切实际地幻想过他不听、不看、不想,就能远离这个终点、远离这样的结局。但他失败了,他近乎柔软的反抗并没有什么作用,他绕啊绕,还是绕回了这个既定的位置,他还是活成了他年少时一眼望过,觉得了然无味的样子。
白无生进太承宫时先闻到一阵烟味,眼前烟雾缭绕,皇帝没束发,一身衮服坐在地上,冕冠随意地扔在一旁,绸缎一般的长发披了半身,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脸侧,遮住他的容颜。信笺上的火眼看要烧到他手指,他无知无觉,被灼烧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濯清尘低头,捻着指尖上的一点黑色。
白无生的影子落在皇帝面前,濯清尘微微偏头,从身旁又拿了一沓纸钱,自顾自地一一展开,连看都没看白无生一眼。
“陛下,阮良是臣一手提拔上来,臣识人不清,让他惹出祸端,臣请罪。”
濯清尘没理他,把纸钱一张一张地放进火盆,他做得很仔细,有瑕疵的或者相互粘连的纸钱被他挑出来扔到一边,火盆中烧起的火不大不小,时不时发出桔梗燃烧的声音——像某个碎嘴子在他耳边吵闹个不停。
火盆里橘红色的火光映照在濯清尘脸上,那双冰冷的眸子也沾了些暖意。白无生无声看过去,那双线条优美的眼睛一弯,似乎笑了一下,然而还不等他看清,那笑意一闪而过,消失不见了。
像是石台上冰冷的佛像笑了一下。
白无生漫无目的地想。
火盆中的火光渐渐熄灭,濯清尘眼中的光也一并灭了。“你识人不清,朕又何尝不是断人不明……你今日来,不止是告罪的吧?”
“臣是来告老的。”
“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一个阮良,你便……”濯清尘从眼前的灰烬中收回目光,看向窗缝里透进来的一点红光。濯清尘时隔多年,再次喊了白无生的字,“有之,去延州吧。替朕跑一趟,就说……朕无子嗣,特允宁安世子前来陪伴。”
白无生皱了下眉,“陛下,如今这个时机……”
“老师年纪大了,这个太傅,就由你来当。”
“陛下……”
“下去吧。”
齐牧前来辞行时,濯清尘正坐在窗边,身旁是一个打开的木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信几乎要涌出来,濯清尘手中也捧着一封。他的目光却没在信上,顺着看去,太承宫窗户大开,濯清尘正看着外面的云彩。听到声响,濯清尘并未回头,只是问:“他藏起来的那一罐蝎子呢?”
齐牧声音瞬间哽咽,“少爷藏得太好了,属下无能,没找到。”
“最后一战,是在哪里?”
齐牧几乎说不出话来,“北疆北,长霞谷。”
北疆北,长霞谷,传说中与晚霞相拥的梦幻峡谷,传说中魏源与北狄最后一战的埋骨之地。
“陛下,节哀。”
濯清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回北疆吧……魏源的弟子,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齐牧跪下,重重地磕在地上,“陛下,保重。”
生于大昭,忠于大昭,死于大昭,葬于大昭。
步生莲请战时不愿在他面前说出后两句,那傻子还以为他不知道。可是魏源说了一辈子的话,濯清尘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窗外夕阳无限好,晚霞不满足于长霞谷了,血一样的红铺满了整个天幕,濯清尘不愿再看,垂眸时眼泪簌簌落下,打湿了步生莲生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他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泣不成声。
你怎么就……
就这么走了一条和魏源一样的路呢……
冬天的雪在春天融化。凋落的花没能回到枝头。
宣明二十九年冬,濯婴继位,行登基大礼。
次年,改年号为启安。
将军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