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男人闷闷地回了话,并未把头抬起,一片黑彻里,互相的表情也望不到,“小弟,你也看到了,我媳妇她被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我得留在这儿照顾她。”
长影未动,男人头顶依旧黑中泛黑。
“再说,我相信有神的庇护,以及……以及有你们的努力,我的孩子一定会被带回来的。”男人又说。
“是吗?”瘦长村民面上表情渐松驰下来,“但愿你们真能这么想。”
长影后边,还拖了几个半大的影子追了出去。
夜越来越深了,风不响,只剩下人急促的呼吸。斑驳的暗影里,火光由此显得格外亮堂起来,一丛丛,一簇簇,像是失疯的彪狗,急促地跃动着,拼命地追赶着。
火,沼夜里浮沉飘摇的火,该是温暖、希望、启明星一样的存在。握在村民手中,闪在一跑一回头的何思月眼里,却如被熔铸的毒刺,冒着腾腾的热气,要飞上来,把她的身体扎穿,牢牢地钉在爬满青苔的木墙上。忏悔,不断忏悔,聆听着神的祷语。
凝望着那簇火星,仿佛他也陷在了那场追逐之中,烈火浇成毒蛇,往他身上突刺而去。眨了眨眼,谷天雨回过神:“那最后怎样了?”
“最后么……”神婆婆又叹了口气,“当真是神鬼发了怒,当时,据村民们所见,何老师抱着孩子竟从山坡上生生地滚了下去,等村民们终于下到山脚找到她和孩子时,孩子已经没气了。”
“那何老师呢?”季未眠在一旁也是听得眉头紧皱。
“她呀,到底是个鲁莽的小姑娘,也许是神怀有慈悲之心,竟让她还存有一口气,被村民们带回了村子。”
原以为到这里就是故事的暂告段落,似乎和那所谓的诅咒并无关系。然而,神婆婆的面容却逐渐肃穆起来。
“只因把受伤的何思月带回了村庄,殊不知那才是一切祸端的起源。”
自何思月被存放在某一祠堂之后,月落日升,却迟迟不见天明。原是在深夜之际,天上便已被密云笼罩,腾腾滚滚如蛟龙,在村庄上空昼夜不停歇的游旋着。
蛟龙一声怒喝,雷鸣嘶吼,云的喉咙被扯开一道口子,雨水汪汪如柱地喷了下来。
几日的暴雨连绵,致使村庄旁边的河水猛涨,山洪突发,损坏了大半个村子。村中人人都自顾不暇,忙是带着儿女往高处逃窜,或是躲在山洪还未掀翻的屋中,而那祠堂里的何思月,自然而然地就被遗忘了。当时的人们想着,那也许只是一场天灾,心里奢求着绝不会是天神发怒而引发的灾害。
然而有人在洪水中发现了何思月的尸身,被汹涌的洪浪裹挟着在巷道的四壁疯撞,一摊青白浮肿的脸上,两眼如鱼囊鼓胀着,有两个鸡蛋般模样大,似在瞪望着楼屋之上的每一个人。
那实在……是一副充满了哀怨与咒念的脸,无人敢下去打捞她的尸体。再一次,眼睁睁看着那具尸身在洪流里浮沉、打转、翻折,直到陷入漩涡的中心再不见半分动静。
又是一夜,黑得短暂,也不再大雨滂沱,似乎是从何思月尸身彻底消失的刹那,雨势便渐弱。天明复现,白日打上被湿泥浸泡的路面,反射出细密如鱼鳞的光斑。
村民们在打扫地面,重建屋子的此间,并未发现何思月尸身的任何一点踪迹,就好像,她随着那场大雨而来,又随着那场大雨而走,就好像,她就是这场暴烈山洪的归因。
“没错,就是她,都是因为她,是她害死了那个孩子,那个生在咱们土地上的孩子!”有村民意识到,怒喝道。
不仅何思月的尸体不见了,孩子的尸身也不见了。
那夜,村民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尚存一息的何思月身上,孩子,大抵是随便交给了一个人保管,所有人都以为,会有人把孩子的尸体安顿好的,便都觉得事不关己。终于等得山洪倾落,唐信的父母找上门来时,他们才发现孩子的尸体不见了。
“我,我以为你拿了的……”
“瞎说,明明是对他说的,我看见了,手指头是指向他的!”
“你看走眼了吧,我怎么记得是给了隔壁的老陈呢?”
“可这孩子毕竟也死了……要不,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算了……
算了——
算了!!!
那可是她的儿子,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是她捧在手心兜在怀里的小宝,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女人整个身子连同喉咙都在痉挛。
在辗转不绝的指证里,孩子的踪迹到底无人知晓,而唐信的母亲也因伤心过度,酿成了失心疯的病患,彻彻底底成了个疯子。
“嗨呀,这可真是造孽呀!”有人惊恐地抱怨着,“一个女人,为着自己的偏见,竟然祸害了一个家庭!”
“错了,不是一个家庭,那可是一个村子啊!大家伙儿都看到了,暴雨是被何思月带来的,她一走,暴雨也不见了!”
“她就是个祸患!”有人怒唤道。
“对!祸患——祸患——”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那人,情绪激动地应和了起来。
“她死了,那是她该的,是老天对她降下的惩罚!”有人又颤声呼道。
“对!是天,是神降下的惩罚!”
“但这听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天灾,而非人祸吧?”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均投注了过去,沈维茫然地眨了下眼,“这样看着我干嘛?”
谷天雨顿时有些紧张,他已经意识到村里的迷信风气很浓烈,更何况眼前的还是一个村子中最具信仰力的神婆。虽然他对此事也存有很大的质疑,但见冯晟给他使的眼色,还是能按捺住反驳的冲动,只是暂时扮作一个合格的聆听者。
可沈维向来对这些东西看得很淡,若非谷天雨的关系,其实他也万万不会相信世上还会有鬼怪之事存在的。
“不错,并不是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会那样想。”神婆婆非但没生气,反而一脸慈祥看向沈维,似乎她并不是一些书籍里记载那样有些神叨叨的行巫者,仅仅只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奶奶。
“但,在这之后,一场疾病却由此蔓延开来。”神婆婆继续忧叹道,“那时候村里人倒的倒,死的死,你们现在所见到的,已是村民缩减了很大一半之后的景象了。”
“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吗?”季未眠问道。
神婆婆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的占卜结果直到现在,也还是同样的昭语。”神婆婆从怀里掏出一只龟壳,平放在桌上,她起身,燃起一根火柴,顺着龟壳上的某一钻口处探入,令其灼烧片刻。
待火熄灭后,龟壳上肉眼可见地出现了裂痕。
神婆婆的手指头顺着裂纹划过:“又短又斜的纹痕,可谓是凶上加凶。”
谷天雨对于巫术一类并不了解,他便看了冯晟一眼,冯晟轻轻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她判断得不错。
“何思月是我在这个村子生活多年,见到的第一个外来者。”神婆婆把龟壳收回衣中,“之后也有人会误闯进来,不过,每一次,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所以这就是村里人如此讨厌外来的原因了么?”谷天雨了然地点了点头,在听完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他不觉由先前的存疑长出了几分信服来。
鬼怪之力,当真存在,然这发生的一切,并非无言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