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阶梯下,那个男人再次站在她眼前。
“我知道你会来的。”
莫昭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笑意,仿佛昨夜的事完全没发生过。宁蓁摆出他最爱的模样,麻木的眼眸,空洞而苍白的脸。
“能不能删了那张照片……”
他们往鹭山深处走,无人的地方,分不清谁领的头。她向莫昭那边凑了凑,抬起单薄的手臂攀上他的手,好像失去他整个人就要被夜风吹散。
暮色渐拢,从天亮到天黑只需要十分钟。
“照片?什么照片?”
莫昭华尾向上勾着,开始装傻。
——“师姐,我觉得,我们能不能住得近一点。”
昨晚,温霖送她回了家。他其实想问他们能不能住在一起,至少这样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沐沐想你了。”
让沐沐说话是种略显卑鄙的手段,但他已经顾不上再遵守规矩。
可惜宁蓁不能答应。她还有事没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刚才,温霖帮忙戴上头盔,她揽住他的腰坐在机车后座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张照片。
“就是宿舍里那张,你昨天发来的……别发到网上,我什么都答应你。”
宁蓁鼻子酸痛,眼里晕漾着眼泪。这样一定显得很真实吧。照片的视角源于斜对面的床位,那里住着她的大学室友。是筱梦拍的。为什么,为什么。她抽着鼻尖,努力憋住泪水,两只手恳求般地握住他的手腕。
“嘘,你听。”莫昭空闲的左手卷进她的长发,“那是什么鸟?”
耳边传来尖尖的鸟鸣,唱得没有规律,却很好听。莫昭知道怎么拿捏宁蓁,她的长发,她的脆弱,还有她高中时期的创伤都是明晃晃的弱点。
“是乌鸫。”不知不觉,她噙着泪摸进他衣服的兜里,“记仇的鸟。”
不幸的是,宁蓁也知道他想怎样困住她。
天黑了,灯还未亮,路上人迹罕至。她兴奋得颈侧的脉搏都在抖动。她带了剪刀,穿着长衣长裤和轻便的运动鞋。莫昭又一次死死拽着她的头发不撒手,好,那就扯断。
咔嚓。一剪刀下去,她剪断了长发,连带着他手上一块皮。
“你……!”
莫昭吃痛收手,她当着他的面把那截长发扔进林子里。
“送给乌鸫做窝。”
——“蓁蓁,你见过雀云吗?”
从福缘寺离开之前,安唯拖着行李,仰起头问她。
——“人们说麻雀齐飞的时候能形成雀云,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像世界末日一样。”
——“单单麻雀就这么绝望,要是其他种类的鸟也都飞起来会变成什么样?”
说着说着,小唯朝天空伸出手。
——“好想亲眼看看啊。”
好想,亲眼看看啊。
宁蓁心中默念,与安唯的声音合在一起。
现在就看。现在。
莫昭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他的手机就躺在衣服外的口袋,防都不防。成理也是这么一蹶不振的,动用保镖隔绝慕容殊身边的男人,却没想过带走她的最后是一群女人。
扔掉头发,宁蓁摸出他的手机,攥紧手心的鸟哨。
跑!向森林里跑!莫昭想拦她但拦不住,天地无光,她记得方向记得路线,只管一路狂奔。跑!朝树最茂盛的地方跑!反正她从小就跑得飞快,反正她除了奔跑也不剩别的办法。背后脚步声趋近,怪物沉沉地踏着树叶一步一步追过来了。跑!往鸟最多的森林中央跑!然后挤空肺里的所有空气吹响鸟哨!
醒吧!全部醒来!飞起来!
——“第一次见面,我还有点嫌弃呢。”
分别之际,小唯的笑容迎着阳光。
——“说什么初恋之类的,莫名其妙,差点就和你吵一顿。但我转身一看,话又咽回去了。”
——“因为你提起初恋时的表情,好像亲眼目睹了犯罪现场啊。”
哨声在森林中重重回荡,惊起一波又一波鸟鸣。刹那间百鸟齐飞,在头上扑朔盘旋。她被脚下的树枝绊倒跪在地上,莫昭的手机亮着光摔了出去。她爬过去捡回来奋力一扔。他不止一部手机,不止一个密码,照片不止一份。想让他销毁没那么容易,那就干脆全都甩开。
小唯说得没错。温霖也告诉了她,“凶手会回到犯罪现场”。第一次,回到大学礼堂。第二次,鹭山山下。从前她就是鸟,在反光的高楼大厦里晕头转向,撞得发昏。她才是凶手的犯罪现场。
宁蓁撑着土地拧过身子,确认莫昭还在追。她笑了出来,膝盖弯着滚起来,迈开双腿。
跑!吹响!她知道小腿折叠跑得最快,她知道用尽全力吹得最响。继续跑!别停下!像狂风中的风滚草,像在海里撞上离岸流那样拼命游拼命呼吸拼命地跑!
——“蓁蓁,你和他分手了吗。”
那是临近毕业时,筱梦最后和她说的话。
为什么用“他”这个字眼?宁蓁一个劲儿告诫自己不要细想。以前,她在学校附近的小巷里看见两个人在车里拥吻。那辆车很熟悉,里面的人也很熟悉。但她麻木得不敢相信。
路筱梦得到她的回答,似乎欣慰地笑了。
——“分手了啊,那就好……那就好。”
今夜,宁蓁彻底醒了。耳边尽是林鸟拍打着翅膀,尽是结成一团的悲泣似的鸣叫。那个凶手说过混迹商界的人本身即是名片,所以,想保住鹭山只需要摧毁他。
——“他们那群人特别迷信,你的八字完全克他。”
寺庙竹林里,慕容殊忧心地握着她的手。
——“按理说他应该离你远远的,可是为什么又一次次回来找你?蓁蓁,你要自己想清楚。”
迷信。宁蓁见识过,他车上总摆着朝南的兔子。兔子也许代表成理,朝南也许代表消亡。不确定,她猜的,但至少能确认他们热衷于某种仪式。那她就用仪式打败仪式。
“宁、蓁,你他妈给我出来!”
他追上来了,一字一顿地怒吼,声音里都磨出火星。她喘了口气,鸟哨再度抵在唇边。
吹响!跑!还不够快,还不够远!把那个黏腻发霉的怪物狠狠甩在身后!他吸食着她的血当作养分,每次他假装看着她,实则注视着她眼里的他的倒影。所以,跑!再响!再明亮!她不想再坐以待毙。跑!时间深深憋了一口气,宇宙的眼睛也观测着,等着她的下一步。跑!尽管前方像梦境,像逃出山谷的洞穴一样黑暗虚无,跑!
——“师姐,原谅我……不能带你走……”
师弟为了她丧失人形,只剩下一滩虚晃的影。
——“你一个人也可以……”
——“你一个人,也能逃出去……”
没错。我可以逃出魔爪,不仅如此,还要把他的每根手指都折断。
飞吧!所有林鸟,飞!张开翅膀!
她无数次摔倒,已经浑身泥泞。不用担心迷路,她会在失去方向的岔路看见那座为妈妈竖下的无名墓。
——“我姥爷当年死得非常突然……”
清明节过去许久她才去扫墓,那天,她初次提起姥爷的死因。
——“他死于肺部细菌感染,突然发烧,直接进了ICU。”
鸟哨是因,钝重地结出背后的果。
——“患病前几天,他用鸟哨帮别人捕了鸟。他年轻的时候就这么谋生,捉鸟,卖给有钱人,赚了不少。”
——“但总有一天要还的。”
——“那是他的诅咒,也是……”
也是属于莫昭的诅咒。
终于,她奔出森林。
身后鸟鸣不歇,她继续跑着,步履渐沉,呼吸阵阵刺痛。肺里的毛细血管破了,每次吸气呼气都反上一股腥甜。她跌跌撞撞把血咽下去,想解开外衣拉链。衣服被污染了,不能再穿,但手已经没有力气了。
忽然,匆匆的脚步追上来。
“师姐!”
宁蓁听出那是谁。
“别过来!”
她想至少先脱掉这件外套。但温霖没再听话,冲上来揽住浑身泥土的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用微微前倾的弧度紧紧抱着她,揉进心脏,仿佛月亮和影子要融为一体。
他总能找到她。
怎么找到的?也许是宿命吧。
怀里弥漫着血的味道,宁蓁艰难地喘着气,缓缓拽住他上衣的边缘。
“我想……重新开始。”
北城的春天既短又长。一刹那,蝉鸣大作。
夏天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