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像洛甫同志最后那句话的潜台词——‘组织信任你,你可以更灵活地、创造性地,运用你的身份和智慧。’
她的信,飞向了曾有几面之缘的独眼将军。
很快,她被调往外事部。
而比她调令更早抵达抚顺的,是一纸来自南京军事学院刘院长的借调函——调廖耀湘前往讲学。
5
一九五三年,南京。
梧桐树的浓荫,将南京染上了一层斑驳的、宁静的绿。空气中弥漫着黄梅天特有的潮湿气息。
南京军事学院,前陆军大学,就坐落在这份宁静之中。
林安走在学院主楼的走廊里,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她来看望一位故人。
院长的办公室,陈设简单,没有气派的大办公桌,只有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军事地图和顶天立地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墨香和淡淡的烟草味。
被誉为军神的独眼元帅,此刻正戴着老花镜,在一张摊开的朝鲜半岛地图上用放大镜仔细地看着什么。见到林安进来,他抬起头,那只仅存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光。
“小林同志,来了。”他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坐。刚从上海过来,路上辛苦了。”
“刘院长,您好。”林安恭敬致意,依言坐下。
勤务兵送上两杯热茶。刘院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开口道:“我听龚澎同志提起过你。她说,新闻司现在有你挑大梁,她这个老司长,可以放心去管亚洲司的事务了。”
“龚澎姐过奖了,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林安道。
寒暄过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安,仿佛不经意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的那位老朋友,”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个普通的教学案例,“最近两年,在协助我们研究抗美援朝的山地与森林作战课题上,写过不少很有深度的材料。我看,他已经和刚到南京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林安的心,轻轻一颤。她知道,他口中的“老朋友”是谁。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水汽,由衷地说:“那都得多谢您的关照和栽培。当初若不是您,他……”
“我只是个爱惜人才的教书匠罢了。”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一把好剑,与其让它在箱子里锈掉,不如时常拿出来擦拭、砥砺。一个好的头脑,也是一样的道理。把他关在抚顺的监牢里,除了让他顽固的脑袋变成一块真正的花岗岩,对国家,对人民,有什么益处呢?”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梧桐。
“现在他一周有三堂课,给我们的高级指挥员讲战术,复盘战史。你既然来了,不妨自己去教学楼那边看看。我就不送你了,免得他见了外人,反而不自在了。”
“院长……谢谢您。”林安轻声说。
初夏的蝉鸣已聒噪起来,与远处训练场上的口号声交织,一派蓬勃生机。林安绕过主楼,走向那栋作为教学用的、略显陈旧的红砖建筑。
她没有固定的目标,只是凭着感觉,在一间间教室外缓缓走过。
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透过一扇虚掩的门,清晰地传了出来。
“……所以,在丛林作战中,火力的瞬间集中,远比持续压制更重要。分队穿插的时机把握,必须精确到分钟。当年我们在缅甸……”
林安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手心渗出微汗。
她没有探头,只是将视线,投向了窗户玻璃上,那个被树影映照得有些模糊的、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侧影。
他瘦了,比在抚顺时更清瘦,那份因久坐监牢而产生的浮肿和颓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一手拿着粉笔,一手正有力地指点着身后黑板上悬挂的巨大军事地图。
午后初夏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上、在飞扬的粉笔灰中,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温暖的光晕。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囚服、被一个号码所代替的战犯。他也不再是那个眼神空洞、用沉默和讥讽武装自己的阶下囚。
这一刻,站在讲台上的,是那个林安曾经无比熟悉的、自信、专注、充满了智性魅力的廖耀湘。是那个在缅甸战场的地图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常胜将军。
林安的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细节。
台下,几十名身着军官制服的学员正襟危坐。许多人肩章闪耀,已是高级指挥员。他们是他昔日的敌人,是战场上击败他的对手。此刻,他们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沙沙”疾书,唯恐漏掉一字。
教室里,只有他那洪亮沉稳的声音,与粉笔敲击黑板的脆响。
这一刻,林安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般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那不是悲伤,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欣慰、喜悦和释然的复杂情感。
她为他感到高兴。由衷地,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他没有被毁灭。他没有被那些磨人的岁月、无尽的羞辱和彻底的失败所击垮。他在这座曾经的敌军最高学府里,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找回了他的战场,和他的尊严。
她贪婪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那副熟悉的金丝眼镜已经不在,换成了一副更显沉稳的黑框眼镜。
当他转身在黑板上书写时,她能看见他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后背,笔挺的裤子,和他那双因为常年握笔而骨节分明、此刻却沾着白色粉笔灰的手。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是干净板正的灰白寸头。
那双手,曾经在平满纳的地图上,为她圈点出逐次阻击的战术要点。
那个带着湖南口音的声音,曾经在她刚从军、苦练军事翻译时,一边借书给她,一边考教她战术名词。
那双时而严肃、时而又闪着诙谐光芒的眼睛,曾经被还是少女的她,久久而常常地追随。
当她因为顶撞史迪威而被解除军衔、狼狈不堪时,是他张开双臂,笑着欢迎她来到新22师的师部,说:“谁说我们小林是受处分下来的?”
当她向他透露魏德迈的人事安排时,是他紧张而忧虑地望着她,眼中盛满担忧,盼她远离高层漩涡,莫因天真而受伤。
还有列多那清冷的月光下,在他怀中,那个笨拙而滚烫的吻……
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暖意渐渐充盈林安的心房。那是……幸福的感觉。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电铃声响彻了整个校园。
下课了。
这铃声像一道惊雷,将林安从时空交错的幻梦中猛地拽了出来。她看到,台下的学员们纷纷起立,好几位上了讲台,将廖耀湘团团围住,向他请教问题。
廖耀湘正与一名学员侧身交谈,不经意间,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将目光,朝窗外瞥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与林安的目光,隔着一层玻璃,几步之遥,轰然相撞。
她看到廖耀湘匆匆对身边的学员们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出了教室,“林安?”
他瘦削的身形在合体的中山装下显得挺拔。
“真的是你。”廖耀湘先开了口,声音比在课堂上低沉一些,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
他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显得有些生涩,却透着一种久违的真诚。“刚才……在窗外,看着有点像,没想到真是你。在刘院长那里听说你来了南京,还想着……会不会有机会见一见。”
林安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也试图弯起嘴角,但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军长……”她下意识地用了旧日的称呼,声音干涩得厉害。
“什么军长,早就是过去式了。”廖耀湘连忙摆摆手,他下意识地微微垂了下眼睑,随即又抬起,他的目光落在林安脸上,“叫我廖耀湘就好。现在在这里,就是个老师。”
他走到她面前,两人相顾无言。夏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她的身上。
“我现在在外交部,最近结束了板门店谈判,大家都放松了,我也请了两天假。”林安清了清嗓子,“加上还有一些事想跟您说,所以,专门来看看您。”
“哦。”廖耀湘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我在南京?是政协或者统战部的安排?”
林安一愣,她怎么会不知道?从他被俘那一刻开始,从佳木斯到抚顺到南京,她全都知道。
她挠了挠头,“我报纸上看的。”
廖耀湘大感意外地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有些落寞。想来报纸上不会是什么好话,无非是把他当作一个装点的花瓶罢了。
“你还记得我,有心了。”他终于开口,“去我宿舍坐坐吧。”
林安默默地点了点头。
梧桐树的浓荫下,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洗衣粉和汗味的味道。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有些幸福的眩晕。
他的宿舍,在校园深处一栋安静的红砖小楼里。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张单人铁床,军绿色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张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讲义、地图和几本翻旧了的书。除此之外,就是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架,和一个小小的茶几。
整个房间,透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苦行僧般的简朴和自律。
他倒了两杯茶。两人坐下。
他语气轻松,“你……这些年还好吧?偶尔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
“还好,都是……组织安排的工作。您呢?在这里还习惯吗?”,林安说。
“习惯。”廖耀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刘院长待我很好。”
林安笑了,“那真好、真好。”
又说,“我看您精气神好多了。”
廖耀湘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想过,中国的军队,能在朝鲜,把美国人从鸭绿江边,硬生生打回到三八线。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
她心中百感交集——他与在佳木斯时,确实不同了。
他看到的是一场战争的胜利,是一个民族的新生。他好像,慢慢放下了。
而她呢?她看到的,是迫在眉睫的高岗在北京的串联,还有她无法说出口的、关于未来的血雨腥风……她附和道:“是的,确实了不起。”
廖耀湘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失神,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平和的感慨。
“能在这里,把我这点打了败仗的经验,当成反面教材讲一讲,也算是废物利用吧。”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满足,也有落寞。
林安的心猛地一揪。他不再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廖耀湘了,但他身上有种更坚韧、更令人心折的东西。
“千万别这么说。”林安抬起头,“刘院长说得对,您的头脑和经验是宝贵的财富。能在这里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意义重大。”她顿了顿,补充道,“刚才……我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讲得非常好,真的。”
廖耀湘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他咧开嘴笑了笑。
“谢谢你,林安。”他低声说,“看到你很好,我也……很高兴。”
他吹了吹茶水,使它晾凉一些,把杯子往林安那边推了推,“喝吧,路上辛苦了。”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站起来把电风扇打开,风呼呼吹着,使得两人在炎热的南京夏日都凉快不少。
吹着电扇,几分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廖耀湘开口道,“你说,有事要告诉我?”
林安点点头:“是。是家里的情况。”
“家里?”廖耀湘的身体瞬间坐直了,眼中闪过一丝急切。
“是关于夫人黄伯溶和您的儿子定一。”林安看着他,“我一直在打听他们的消息,最近才经过香港的的人打听到。他们之前一直住在香港,最近定一考上了台湾大学。打听到的时候,才知道,几个月前,他们去了台湾。”
廖耀湘沉默了,过了很久,才长长地、仿佛要吐尽胸中所有浊气般地,“台湾大学……”
分离的时候,廖定一只有十三岁,在廖耀湘去东北前,在南京见了最后一面。而现在,他也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
林安的声音更加轻,她的眼睛关切地看着他,“台湾大学,也是很好的,声誉在那边算是第一。”
廖耀湘的脑子里一时是黄伯溶的身影,一时是廖定一小小的骄傲的样子,一时又是1948年春节他们唯一一个一家人一起过的春节。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了。
他的手背在脸上抹了一下,林安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走马灯似的,不知在回忆里沉浮了多久,他才猛地回过神,看见林安担忧的眼神,正紧紧地、一瞬不眨地望着他。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似乎是本能地想要伸过来安慰他,却又在理智的约束下硬生生止住,就这样尴尬地、徒劳地、担忧地停着。
看他终于望了过来,林安连忙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才如梦初醒般地,将手收了回去,抱臂坐着。
他打量着她,长久地、沉默地。然后,用一种历经沧桑的沙哑声音说:“你费心了。”
林安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他说,“知道他们平安,我也就放心了。想来很快就会统一,总会有相见的时候。”
林安附和地点点头,“是。”
廖耀湘的目光没有移开,带着一丝探究,甚至是一点属于他过去的、习惯性的敏锐:“你还负责……统战工作?”他问得直接,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是疑惑她获取消息的途径。
林安的心猛地一跳。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有些僵硬,随即飞快地否认:“不。”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垂了下来,她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谨慎,“您家人的消息……最好还是不要跟文小山先生,或者其他在军事学院的前同僚们分享。因为……这是我通过私人渠道去打听的。部里……并不知情。”
她又抬起眼睛,“北京,组织纪律很严,不像,不像从前的南京。”
她最多可以说到这份上了,可是廖耀湘已经完全明白了。她所冒的风险、她的努力、她……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林安说,她移开了视线。有时候,她是倔强的,就算面对他,她也只能以一句无可奉告作结。
但最后,她又舍不得这太难得的重逢,她的视线又回到他的脸上,“不为什么。”
他长了张嘴,又闭上。他上下打量着她。感激、自卑、疑惑、骄傲、抗拒,最终,化成一句,“麻烦你了。”
林安立刻笑了一下,“没有什么。”
他顿了顿,“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写信。”
又立刻补充,“不方便就算了,我知道你工作敏感。”
林安咬了咬嘴唇,她当然想写,但之前,一方面是担心廖耀湘不愿意和自己联系,另一方面也不知道写什么。加之,确实也很敏感——甚至不是名义上里通外国的敏感,她是真的为了廖耀湘在里通外国。
她是外交部里出了名的滑头。能在三十五岁接龚澎司长的位置,和她的政治站位是分不开的。
但越来越圆滑的她,为廖耀湘做点事情,已经是她人生中最冲动、最刺激、也最满足和幸福的事情了。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明哲保身吗?
她点点头,“一定。”
林安长长地、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一刻,她仿佛是在贪恋地,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自己的心里。
她不知道,如今已经三十五岁的她,脸上那种混杂着爱慕、心疼与执拗的神情,竟与二十五岁时,在印度的兰姆伽,那么的相似。她的轮廓,同样是被窗外照进来的夕阳,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那一年,她去美国,自作主张地翻译和宣传了他的军事著作,为他带来了盟军的嘉奖。被他发现时,他也曾这样问她,为什么不为自己居功,为什么要这样凸显他。
那时,她可以坦坦荡荡地、像一个忠诚的士兵对着自己的指挥官敬礼般地回答:“我就是这样仰慕着您的。”
可他们很快都知道,那不是画面的全部。她爱他。
而他,也曾对这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有过欣赏,有过怜惜。他像呵护一只活泼的、羽翼未丰的鸟儿一样,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甚至,吻过她。但那种爱,很轻盈,很淡,是他骄傲人生中的一抹点缀。
那时,他是一个百战百胜、前途无量的指挥官,而她,只是一个可爱的、年轻的、毫无保留的仰慕者。
他们之间,几乎与董朴和刘卫黄之间,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现在。
她已经说不出那样坦诚炙热的表白,可是她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毫无保留地追随着他。
她盼望着他高兴,就只是这样。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下了什么很大决心,挂上微笑,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高级干部里,可以看一看。”
见他不再追问,林安也轻轻出了一口气。她不在乎自己感情的暴露,更无所谓他对自己的毫无回应,甚至于,她更心疼于他与妻儿分离的忧愁。
她耸了耸肩,笑着说,“是,我明白的。”
廖耀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他享受着她的仰慕带来的便利。如果说十年前,他对她是一些怜惜,那么现在,因为这种便利,他更需要以不在乎的态度,来保持心理上上位者的感觉。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回应。
而林安也习惯这种相处模式,他总归是她的“军长”的。
“那么,我告辞了。”林安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
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再多停留一刻,哪怕只是多看他一眼。她甚至有一个疯狂的、不合时宜的念头,希望他能像当年在列多的月下一样,再抱一抱自己啊。
可是,就像那无数个周末,她在高尔山的辽塔上,迎着寒风,长久地俯瞰抚顺战犯管理所,最终却总是驱车转向沈阳一样——
他不需要她的时候,她绝不会出现。
这是她作为他曾经的下属,保留的、最后一份骄傲和纪律。
“好。你……多保重。”廖耀湘看着她,慢慢地说。
随着这句话,他清晰地看见,她脸上在这个下午短暂绽放出的、脆弱的快乐,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渐渐地、一丝丝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而压抑的壳。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好。”
————————
一九五四年,北京。
全国战犯大集中后,许多人,包括廖耀湘、文小山、李涛,以及名震一时的杜聿明等,都集中到了北京功德林。
廖耀湘在南京短暂五年,像是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如阳光下的露水一样,消散了。
他带着从去年起和林安恢复的通信,但自到北京来,除了写信告知她自己已平安抵达,便再也没有动笔。
能写什么呢?除非是找她办事。他还不至于如此。
报纸的字里行间,也提到了林司长对“高饶集团”的激烈批评,以及对东北时期宗派活动的揭露。他知道,她和高岗曾是直接的上下级。而人总是对花边新闻更感兴趣。高岗的罪状里,私生活混乱是板上钉钉的一条。林安作为当年东北局最高位的单身女干部,被牵连进各种不堪的流言,几乎是必然的。流言蜚语,有时比炮弹更伤人。
1954年8月,高岗自杀,这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夏末,颐和园昆明湖的游船上,聚着一片欢声笑语。是周总理带着一些干部来探望功德林的“学生”故旧,既有前期投共的林安,也有晚期起义的郑洞国、陈明仁,还有兵败被俘的杜聿明等人。
林安作为一个小字辈,自然成了打趣的话题中心。
周总理笑着说:“林安同志在外事口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今天在座的有你的几位老上司,我看你倒是格外高兴啊?”
林安忙收敛了笑容,乖巧道:“在总理和各位前辈面前,不敢失态。”
游船上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周总理看了她一眼,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的个人问题,也的确该考虑了。当年在重庆,我就为你操心。这么多年过去,我这个做长辈的还没帮你解决,是我的疏忽了。”
杜聿明附和着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又瞥了瞥不远处的廖耀湘。
廖耀湘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端起了茶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林安的侧脸上。
曾扩情不明就里,开口道:“是不是因为高岗……”
话没说完,立刻被旁边的王耀武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王耀武拿起一个苹果递过去:“扩大哥,润润嗓子。”
涉及到共和国近期最激烈、乃至有高级干部身死的政治风暴,船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周总理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他看过林安写的材料,知道那些流言纯属污蔑。林安和高岗之间,不但谈不上熟识,而且只有政治上的攻讦。但这种事,越解释越黑,只能让时间冲淡。
众人三三两两地在颐和园的长廊里走着,廖耀湘和林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后面。
空气中只剩下蝉鸣。
廖耀湘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他想起了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强迫自己建立的“那只是怜悯和报恩”的心理防线,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去设想,她对自己仍然有什么感情。
但在今天重逢的这一刻,这道防线又开始摇摇欲坠。他需要一块石头,一块更坚实的石头,来加固它。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长辈式的关怀:“那些报纸上的话,别往心里去。人已经死了,是非功过,总有定论。”
他停顿了一下,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那个他真正想问的问题,那个他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问题:“不过……当年在东北,你对他……是不是真的动过心?”
他问的是高岗,但他真正想听的,是林安承认自己爱过别人。
这个念头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几乎是病态地渴望着一个“是”字,那能让他肩头的重负卸下,让他觉得自己亏欠她的没有那么多。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股混杂着独占欲的苦涩又将他刺痛——她怎么可以?那份只属于他的目光,怎么可以也曾投向别人?
林安转过头,看着他。
她轻声说,“您是不是觉得,我要倾心于谁,那个人也必须得是权倾一方的大人物?”
廖耀湘的心猛地一沉。
他移开视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
“是吗?”林安的语气依旧平静,她停下了脚步,“那您不如直接问我,我的心上人是谁。”
蝉声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听到她极轻的一声叹息。
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拽过他那只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她的手指温热,在他的手心里,坚定而清晰地划过——
一笔,是广字头。
两笔,是两个羽。
最后一笔,是半个珍。
廖耀湘一动不动,像被雷电击中。
这久违的肢体接触让他的头脑几乎一片空白,而随着她的手指的触碰,那渐渐完整的一个廖字,让他心里满溢而臌胀的温热,几乎要淹没了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一直爱着他。
可是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他是什么呢?他有什么呢?他能给她什么呢?
他是一个败军之将,一个犯人。
而林安,在写完那个字后,所有的勇气都已耗尽。她看到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难堪。
林安有些微的颤抖。
她是谁呢?他是高高在上的军长,她是他的部下。他是有妻子儿女的将领。解放前,他不止一次地看出并且婉拒了、或者说保护了她的感情。甚至那一个轻轻的吻,也确乎是仅仅出于怜惜。
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啊。
如果他不曾爱上二十五岁的她,又为什么会爱上——不,她不配用这个词——他怎么可能接受,三十六岁的她的感情呢。
十年前没有发生的事情,难道,十年后会发生吗。
她真是自作多情啊。
廖耀湘终于慢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手从她的指间抽了出来。
那一点温暖骤然消失。
林安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冷了。她下意识地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不想让他看见。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什么?”廖耀湘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道歉,下意识地回应,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对不起。”林安微微提高了声音,像是在惩罚自己,也像是在逼自己结束这一切。
她咬紧了牙关。勉强笑了笑,“我们快跟上去吧,总理他们要走远了。”
晚上,功德林沉默的月色里,廖耀湘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白天那一幕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她最后那个苍白的笑容,和那两声“对不起”。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了。
她从来没有看轻过他,她从来没有把他看作一个犯人,甚至——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卑微极了的。
她以为自己那份孤注一掷的表白,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甚至令人为难的。
她那样受伤的神情,忽然之间让他心如刀割。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她一直以为她是一厢情愿的!
天呐,小林!
他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就从床上一跃而下,匆匆冲到自习室,在昏暗的灯下展开信纸。拿起笔,蘸饱了墨,他写下:“小林:”。
然后,他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
写什么呢?
告诉她,我不是不爱你,我是不配爱你?
这句话,比承认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更让他难以启齿。
可是,就这样让她带着那样的误解和伤痛离去,又像有把钝刀在心里来回地割。
久久的,一滴浓墨从笔尖落下,在她的名字后面,晕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句点般的墨团。
他慢慢放下了笔。
也许,他想,就这样让她误会下去,让她以为他不爱她,让她因此能彻底地、干脆地将他忘记……这才是他,唯一能给她的、最后的保护了吧。
这一定是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