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在我怀里昂着脑袋,目光追随着墙上的月亮滴溜溜地转。
末月在门上迎我,戳了戳落子日渐圆润的小脸,“这是个男娃娃 ?”
“是啊。”
我早替落子隐藏好真身,任谁也瞧不出他是只凤凰。
末月盯着落子看了片刻,没来由地红了眼眶,蓦地沁出泪花,自己还全然不知,失魂落魄地凝视落子的眼发怔。
这时门里只有我和她,我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捏紧,唤她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了?怎的还哭起来了?”
她撇过脸去抹了把泪,再回过头来对我抱歉地笑笑。
“碧烟你别笑话我。这孩子,长得很像一个我十分挂念的人。”
我倒吸一口凉气。
落仓和我都嫌落子长得不像落允,毕竟才那么点大,五官尚算混沌,哪能有兄长那揽星卷云的神韵,便是只论轮廓形状也看不出兄长的影子。却不想在思念成疾的人眼中,仍是瞧得出端倪,哪怕落子与落仓实在隔了一层血脉,仍是被末月看在眼里。
落仓本来也生得很像兄长。
我只得狠下心,对末月以攻作守,“你十分挂念的人?什么人啊?莫不是...男子 ?”
她面呈酡色,并不否认。
“害你苦苦挂念至此,未见得是良人。”
“哪管他是不是良人。都忘了问,这个大胖小子叫什么名字啊?”
她紧张地等我回答,生怕听见那个冷僻却熟悉的姓氏。
出门前我早编好了说辞。
“取名是个大学问,若没有取好,压命格,毁前程。我一个人身旁没有军师替我参详,故而至今还没下定决心给他安个名。”
既然暂且无名,末月也不好单问个姓,心便始终悬在胸口,强打精神与大家周旋。
她在院子里安排好筵席,一张竹藤桌子上摆有冷盘和热酒。冷盘不似热菜,没有腻重气味,不会盖去满园悠然暗香。
今夜风急,吹散流云,便有一轮圆满的清亮月盘挂在头顶。在座众人若非心怀鬼胎,今夜该是场宾主尽欢的好局。
酒过几巡,盘子里的吃食还没怎么动过。酒穿空肠,醺得最快。席间的话于是渐密。
末月坐在我身侧,反而愈发静默,双手握住酒壶不撒手,眼睛不时朝落子看看,一看便又泫然欲泣。
这时风舞借着酒劲,歪打正着地替末月问我:“这娃娃的父亲是什么人啊?凭什么丢下你们孤儿寡母不管。”
我淡淡扫了她从始至终不曾斟满过的酒杯一眼。
“他的父亲极好。只是不在了。”
“实在抱歉,”她作势酒醒,悔恨道:“我酒后失言,你莫要怪罪。”
“没什么可怪罪。我们身为仙族,寿数漫长,早该看开轮回事,怎能忌谈生死。”
话说得冠冕堂皇,欲施同情的看客瞬时被泼下冷水,没了心绪,本就稀薄的恻隐心彻底封固不再蠢蠢欲动 。
他们配不上同情兄长。世上有资格怜悯神祇者,除却皇天后土,唯有他们自己。
我伸手够来不知被谁放在桌角的酒壶,替末月浅浅斟上小半杯,又给自己倒满,轻轻与她碰杯,道:“今日你最辛苦。”
她慢腾腾地啜尽那点酒。
“有什么辛苦的。这样的日子里,宁可辛苦,也好过一个人待着。从前在宫里,我也爱替大家张罗,把旁人焐热,自己便也不冷。”
这是她对人情冷暖的执念,我不置可否。
“你既有这样一颗渡人赎己的菩萨心,怎的选择从宫里出来,反踏入银殿地界?银殿里的人可难焐热。”
残夜忽静,觥筹笑语在我这一问中微妙地止住。
末月像是不查,深重地吐了口浊气,仰面呆望玉盘 ,如梦如醉地道:“我有个很想很想去,一定要去的地方。唯有天神能将那门打开...”
话音戛然而止,末月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在座仙官无不在互相试探,所言皆虚,唯独她虽也算不上言无不尽,但口中绝没有半句假话。
她想去修罗道,想见那个连她名字都记不得的人。
主人入梦,客就该自觉散场。
风舞和我一起与大家告别,扯着我的衣袖,“我送你回去。你喝了好多酒,别倒在哪处墙根睡过去。”
我将落子稳稳抱在怀里,一扫眼里的醉意,“我也很清醒。”
风舞怔了怔,笑嗔道:“你打趣我躲酒么?我本身酒量很差,若是像你们这样喝,只怕明日无法起身当值。我在酒桌上滥竽充数也就罢了,哪晓得还有你这个扮猪吃老虎的,方才醉态真把我骗过了呢!你既然醒着,我可不管你了。”
说罢佯装气恼地拂袖往我身上扫了一把,径自回家去了。
扮猪吃老虎么?这句凡间俗语带着粗陋的俏皮,却又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在风舞身上,她倒替我寻来这最贴切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