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如斯可怖,谁还有心逗留。
未来忽一低头,见我脚边的沙颜色深暗,打量我片刻,用镜子问我:“为何要哭?”
“回仙君,是吓哭的。”
“未见你面有惧色。”
“早被六道神的气焰压迫得魂魄出了窍,身子简直成了具空壳,一味木讷着,不流口涎就不错了。”
一旁的同僚默默掩袖揩了一把嘴角。
未来仙君勾起足尖,稚子般充满童趣地踢铲脚边的沙,直到干燥的浅色砂砾遮盖住我的泪迹。
“很多女子被囚在这座牢笼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玉肌损陨,艳骨消磨。其实没有人拦她们,要走随时能走。可她们不肯醒悟,不愿离去。我劝过许多,可都劝不动,没法子。她们哪里晓得,六道神是再也不许自己生出私心来的。皮肉欢愉,也就成了多余。”
我低眉垂眼,语声造作出娇羞与惊恐,“未来仙君误会了。我绝无此意!高山仰止,岂敢贪图什么!”
“你可知,六道神不消动用轮回,亦可叫人体会恶道滋味,伴其身侧,无异身处无间阿鼻。”他瞳仁扩张,想起来自己的命运。
我自然知道。那条步步生花的地狱路,我不是没走过。
从大漠出来,众人早没了出发时的兴致,一个个面若死灰,寡言少语,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另一位天神的威压。
好在我们这趟没有见到无央,不知他去了哪里,冰天雪地里的陋室点着光亮刺目的长明灯,日夜通明如永昼。
腾云时俯瞰,那一方促狭庭院亮若星陨。
文茂故作失落,其实暗暗松了口气,“只好再来。”
谁心里都不愿再来,伴神如身堕地狱,未来仙君的话在他们心头落下了阴影。
回去后,末月因为不得天神允诺,始终心绪不宁,神情委顿。
文茂身为阁中掌事,终于看不过去,往案几上重重一拍,起身走到末月身旁斥道:“你跻身高阁,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位置,你当有高远宏愿,何故纠缠在儿女私情上不得解脱!你这般模样对得起亲自提你入阁的女君么?”
我先前竟不知末月也是女君钦点入阁的,女君此举总该有所谋有所利,只是我一时还想不明白...
末月被当众申斥,一时羞愧,涨红着脸说不出话。
文茂正在气头上,越骂越难听。
我再也忍不住,出言截断他的话。
“文茂仙官,世间众生各奔各路,各有所图,其中心念自然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被视作宏愿,有的被判为私情。可只要心安理得,皆无可厚非。”
末月听闻我的话,却像遭受重击,浑身一僵,瞪大了眼盯着我,许久一言不发,直盯得我心里发虚。
文茂转而面向我,怒气更盛,“你这话究竟是在为末月求情,还是替自己开脱?”
“我和末月做错了么,何须开脱。”
暗室里没有窗子,照不到天光,同僚们的五官在零星孤灯下被切割成明暗分明的碎片。
“文茂仙君你入阁定是心有宏愿,这点叫人钦佩,但难道你那颗想要攫名攀高的心就一定令人不齿么?再有,”我侧过脸,“风舞身处高阁心在银殿,尽心尽力当好银怯大人的棋子与眼目,怎么,就该逐出阁去永不复用么?入阁者,谁没有私心?”
暗室一时静极,凝滞的火烛烤得人浑身黏腻。
我笑笑,“都是同僚,哪有解不开的结说不开的话。各尽其事,无可厚非。”
说罢,若无其事地继续专注于手里还没有批注完的文书。
“好,既然要把话说开,我也就干脆同你直言不讳。六道神你今日见到了,是不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你自有判断。至于无央善神你是想也不用想了,他飞升前在仙界已经婚娶,和结发妻子云华女仙情深恩厚,人尽皆知。当年仙界受到愚弄,不知轻重地与天神交战,云华女仙为了仙界大义不得不舍弃小情,背叛了天神。可天神不舍降罪,云华女君如今仍好端端活在苍岭族峡谷,受族人尊敬。”
“是么。天神气量浩瀚,又念旧情,委实...很好。”
我不曾料想过云华的结局,那日之后甚至没有想起过她这个人。
我与无央走到今日这副疏离光景,其实和云华根本没有干系。
文茂仙君怕我没有把话听进去,又补道:“听闻无央善神不时会敛藏神迹下到仙界看望发妻。今日我们没能见着他,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件事。”
我于是顺着道:“既是如此,何不去一趟苍岭族,若是天神恰巧在那是再好不过。如若不在,将请帖亲手交予他的结发妻子不也一样么?天神如此疼爱妻子,或许心里反而更高兴。”
云华在山涧边上一座八角凉亭里见了我们。
她一身繁复华服,浑身金玉,脸上脂粉厚重,虽言语间对我们很随和,神色却始终淡漠,俨然是位不可亵渎的深门贵人模样。
时间太久,我已模糊了她当年的模样,只依稀觉得和眼前人很不一样。当年的她敏感却骄傲,鲜活得令人生厌。可八角亭里吹拂茶沫的贵妇人浑身蔼蔼暮气,金玉其外,而内里究竟如何似乎不再重要,甚而连她自己也并不在乎,于是乎从里而外地散发出一股霉腐气味。
云华呷了几口茶润喉,这才缓缓放下,抬手接过文茂在胸前托了许久的帖子,看了几眼,随手搁在花几上。
缠绕指间的宝石戒指磕在花几边缘,不大的声响竟骇了云华一跳。她慌乱地检视珠宝,忽而想起眼前还有外人在不该失态,才局促地咳了咳掩饰过去。
我们自然懂事,目浊耳聋。
她端坐起身子,微笑道:“帖子我收到了,定会转交夫君。百年庆宴是仙界大事,我是一定要去的。至于我家夫君,他不大爱热闹,我此时不能替他把话说满。不过去与不去,我总会提前知会你们,不叫你们空等。”
涧谷聚风,恻恻钻进衣襟,像无数条冰凉蛛丝缠绕在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