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边来,吹散秋日仅剩最后一笔的燥与热。柏黎的树倒都还是老样子,绿得不行,因着气温骤降的缘故,街上行人都纷纷套上毛衣长褂,垂下来的围巾穗子和发丝搅在一起,在冷空气中飘。
“一起出去走走”的口头约定被谭煖逐渐提上日程,计划表上的地点写了又划,涂涂改改,临时又决定安排一条自驾游路线,合着公司最近揽了一个大单,某人也是忙得不行。
当然,一月一次的头发护理还是没落下,尚存的理智促使她仍旧维持着“飒”和“利落”这两个外在形象,眼见着埋了多年的爱情小种慢慢生芽,甚至逐渐有一点开花的趋势——所以,虽然人累成狗,但架不住内在驱动力够强,日常满面春风,越来越有种人生赢家的样范。
然而日子毕竟还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谭煖再怎么样,也是自己当老板,总还有点喘气的时间。杜画就不一样了,越来越忙,文字工作一来就是一堆,都是极其费心思又费时间的活儿。
早该六点半下的班,现在能上到八九点。谭煖心疼她工作累,有时候提前结束工作了就来后街等她,陪她一起熄艺术馆的灯。
这种情况下,单独约就别想了。周末杜画难得休息,谭煖却要去外地出差,几周下来,惹得她一到周五晚上就本能反应地心焦,幸而杜画现在越来越主动给她分享日常,消息发得勤快也回得及时,现实距离虽然遥远,但还总算有点慰藉,工作也慢慢更踏实些。
身为同事的段舒雅,除了文本翻译校对,偶尔也会被安排出去接一些口翻的活儿。自从那天之后,细说起来,一切表面上看起来都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不过两人亲密的次数越来越少。
苏芷怡除了工作日,周末时不时也要出远门,去见什么人的样子,不在柏黎,但走时会给段舒雅发信息,让她知道。
段舒雅不继续追问,不怨,不躁,静静地,默不作声地,只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情。
人之常情,谁都知道这样下来,隔阂总有一天会出现,感情如履薄冰,随时都有破裂崩溃的风险。
但苏芷怡没主动给答案,段舒雅就一直等。
静静,不出声,顺其自然,保持接受一切的态度。
……
十一月第一个周五,傍晚六点一刻。
外面的天在这个时候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夜幕降临,天空介于一种过渡的状态里,隐隐显现出一点诡谲的橘调暗蓝色,人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城市夜景,车水马龙,简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美。
苏芷怡刚被谭煖“请”到办公室喝茶——其实谭煖本来以为按苏芷怡的性格和她对段舒雅的爱恋程度来说,凡事只有解释得够不够清楚的地步,而不是什么真的“撒谎”。
她实在想不出来,苏芷怡到底能背着段舒雅干什么“性命攸关”的事,不然怎么把好好的感情搞成这副模样。
一手好牌,打得丢三落四。
自从那天回来之后,苏芷怡每天上班都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整个人仿佛被打击到不行了似的,平时略带稚嫩的脸上硬是被练出几分老成出来。
谭煖一面倒茶,一面认真劝她:“孰轻孰重你心里应该自有衡量,说真的,别犯傻。要是真有难处跟我说也行,别不好意思,也别拿我当外人,做姐姐的,我什么品性,你心里应该清楚。”
“你只比我大几个月好不好。”
“以前占我便宜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苏芷怡是财政副主管,几年前公司项目少的时候还很闲,一时兴起和同事们喝下午茶打牌,结果三局连败,搭进去一顿柏黎高人气特色招牌海鲜自助,请了几乎整个部门的人。
一开始这事做boss的自然不知道,毕竟算起来是实打实地玩忽职守,要结账的时候苏芷怡“良心发现”,一个电话把谭煖叫过来,揽着肩说什么跟她姐俩好,扯了半天,见谭煖没反应,又胡天胡地开始起哄,带着同事们一起敬酒,感谢谭煖对她们的照顾。
阵仗又大又莫名其妙。
几杯酒进肚,谭煖一上脑,就说行吧,今晚的账我包了,于是拿着手机就主动结账去了,饭后还附赠了包夜KTV,让她们消消食。
苏芷怡应该是也想起来了,嘴角轻轻勾了一下,语气感慨万千,
“以前,我被我妈停卡的时候,得亏你拉我一把,不然我这辈子又要添多少流浪街头的光荣经历。”
谭煖闷一口热茶,小瓷杯顺手落在桌面上,“噔”一声清脆响。
苏芷怡抱着臂,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目光不动,注视着面前的茶水。
谭煖看她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落地窗前,
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星星很亮,也很多。
“你诚心认姐,我自然掏心掏肺把你当妹妹看咯。”
她回想起初二上半学期开学时,苏芷怡刚刚转进她们班级,看着小得不行,大家一度以为她跳级上来的。
偏偏谭煖对她有几分眼熟,记得小时候跟着杜法茵和谭芝屏谈生意时,她带她玩过那么几回。
苏芷怡当然也还认得她,特积极特主动和老师申请换座位,边零食轰炸边和她同桌协商好,终于得偿所愿坐在谭煖旁边,一张口就甜甜叫她,打招呼特乖,“姐姐好。”
谭煖一个独生女,其实很少这么被人叫,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
但这小妹妹愣是在接下来的求学生涯中对她单方面亲近得过头,初三即便不在一个班也老来找她玩,当然高中也不同班,但感情基础打好了,两个人自然熟得很快。
后来又一起上了同一所大学,苏芷怡在大学期间就开始跟着谭煖出去做事。
于是谭煖现在开了这家公司,主要业务是资产管理,苏芷怡在毕业第一年拿积蓄也入了点股份,每年也能得一笔数目可观的分红。
……
“……怎么说?”
谭煖一句话,重新拉回话题。
苏芷怡思考半晌,而后在谭煖的注视中问了一个在她看来十分莫名的问题。
她说:“如果,你对一个特别好的人做了特别坏的事,又仗着她这辈子都没有可能知情,心安理得地留在她身边,这样是不是很坏?”
谭煖沉默一瞬,表情收,面色逐渐凝重,但也回得很快,“坏,的确坏。”
她话音又一转,补充道,
“但不开口更坏。”
苏芷怡终于肯正眼看她,唇色泛着白,眼底有藏不住的忧郁。
谭煖看着她,继续开口,语气认真,
“这种情况,第一得看性质定义,在你那里塌了天的事情也许在别人那里不值一提。第二,如果已经犯错,应该在第一时间承认并及时道歉,能不能被原谅全凭人家自己意愿。”
她强调最后一句,紧接着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时间,浪费感情,浪费彼此的生命。”
真是犀利又不留情面,一番话直戳人心。
……
苏芷怡不敢再抬眼,可能是怕再对视多一秒,自己就会露出破绽,也可能还在“给答案”和“拖延时间”中艰难抉择,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快要破碎的音节…
“……”
“好。”
她回。
—
周六下午,谭煖忙完工作,难得比平时下班早,出公司时掏手机,指腹在键盘上敲击,发信息给杜画,说自己要去找她。
彼时杜画正在打理出租屋阳台上盆栽里的黄叶枯草,修理好之后拎起水壶,细细浇水。
敲门声响,她停下动作去开门,谭煖的笑脸和金灿灿的向日葵就这么一齐映入眼帘,阳光似的,整个屋子都开始明媚起来。
“喜欢吗?”
她问。
杜画嘴上不说,但接过的动作格外小心,片刻后嘴角漾出浅浅笑意,看得谭煖心都快要融化。
她点头,然后说,“我去把花插一下,这样可以放得更久一点。”
杜画把向日葵放在客厅桌子上,从墙边的木柜里拿出一个长口高花瓶,透明的,玻璃材质,纹路很特殊,但是挺漂亮。
她去厨房接水,谭煖就跟在身后面,靠着墙,和她讲一些有的没的,絮絮碎碎。
说什么水里放点盐可以杀菌,放糖好像也行,又扯中午吃了什么,吃完又干了什么,杜画在动作间隙中时不时朝她望去。
谭煖当然察觉得到,不过没戳破,高高兴兴受着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在讲这些的时候眉眼嘴角都染着笑意,和她那一头散在肩侧的黑直长发气质对比鲜明,映在杜画眼里,其扎眼程度,是金灿灿的向日葵也要逊色几分的。
人比花娇,不过如此了。
她难得好心情地嘴角勾勾。
谭煖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和煦,温暖,正一点一点地,以不可阻挡之势,融入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