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真或许不了解瘟疫,姬轩却是很清楚的。
方才到这里时,闻到浓郁草药味,看到村民们身上涂抹的膏药,和用来捂住口鼻的稻草,以及四处升起的火堆,还有用滚水烫过之后才使用的炊具。
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一个真相:有人在试图治疗疫病。
隔离,焚烧,煮水,煎药。
每一步都恰如其分。
在没有现代科学的如今,能有这般精准的决断。
姬轩不得不对风后刮目相看。
村子中心的圆形石祭台上,摆满了高矮不一的陶罐,里面装着形色各异的草药,还有一些被水煮过的稻草,一根根仔细摊开,放在这里晾晒。
姬轩和风后并排坐在圆台的边上。
风后手中抱着个草药罐子,里面是已经捣制成形的黄褐色药膏,正是村民们涂抹在身上的那一种。
姬轩伸出手,用食指在里面挑了一点药膏,放到鼻子前面闻了闻。
风后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风后:“此药有清热解毒之功效,能延缓村民们身上的红疹,消肿止痒,但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姬轩将那点草药涂抹在自己的手背上,仔细捻开,的确感觉到一阵清凉。
姬轩:“你是何时来到宛村,又是怎么说服村民们自我隔离的?”
风后的白色长发随微风飘动,浅青色的眼瞳,静静地看着远处,一张菩萨般慈悲的脸上,写满了忧伤与惆怅。
风后:“两月前,我途经此地,那时,九黎的铁蹄刚刚从这里撤离,战火之后,一片狼藉。此地统领,本是炎帝手下的统领温升,可惜他并不作为,见情况不对,提前卷铺盖逃了,留下宛村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们,独自面对蚩离的残暴行径。”
蚩离手中所持的那把染血的“虎魄”神斧,在姬轩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风后:“许多人都逃了,只留下那些矜寡老弱,或是失去了庇护的妇孺,之后,死了太多的人,活下来的人无力将其全部掩埋,还得防着九黎的铁蹄再次回来,就这么拖下去,便拖成了这怪病,这病是从尸体传染而来,所以,人们将此病视为兵主降下的责罚。”
之后发生的事情不言而喻。
疫病迅速在宛村扩散开来,那些在战争当中幸存下来的人,一个个倒在了这场诅咒似的怪病里,直到风后的到来,才暂时延缓了这一切。
几只漆黑的乌鸦在空中盘旋鸣叫,而后落在了风后的手边。
风后亲昵地摸了摸几只乌鸦的头,乌鸦们争先恐后地挤到风后身边,扑扇着翅膀,互相拥挤着在争宠。
姬轩看过去,那几只乌鸦立刻张开翅膀,像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挡在风后面前,张牙舞爪地对着姬轩发狠。
姬轩故意拧眉皱鼻,做出威胁的姿态。
乌鸦们一怔,立刻吓得东奔西逃,扑扇着翅膀往风后的怀里去钻,黑色的羽毛和小绒毛纷纷扬扬飘落一地,惹得姬轩打了个喷嚏。
姬轩:“阿嚏!”
乌鸦们齐整整地一颤,更加争先恐后地把鸟头埋进风后的臂弯当中。风后抬手护住了几只乌鸦的脑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姬轩。
风后:“大王,您尊为大鹏,就不要吓唬几只小黑雀了。”
姬轩实在冤枉,用手指戳了戳其中一只乌鸦的屁股。
姬轩:“你用翔鸟阵吓唬我和应真,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风后从容的神色凝固了一瞬,眼神中闪过片刻惊愕,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淡然,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容。
风后:“姬轩首领手持《握奇经》,又怎会看不穿我这翔鸟阵,是我班门弄斧,让首领见笑了。”
太怪了。
即便姬轩再大的神通,也不应该能看得透《握奇经》。
风后低垂着头,双目微敛,摆出一副恰到好处的钦佩模样,眉宇之间还有几丝忧愁,可那藏在低垂眼眸之下的目光,却始终透露着几分怀疑。
姬轩倒是没想在这事上忽悠风后,连忙摆摆手。
姬轩:“我看不懂《握奇经》,也不会什么阵法,你的阵是应真破的,我们来此地,也并非为了你,而是为了这疫病。”
风后的双眼微微眯起,略有些狐疑地看向姬轩。
风后:“疫病?”
姬轩的反应太不寻常,就好像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此病,清楚如何应对,甚至知晓整件事情的始末。
正所谓,白泽出,帝星现。
伏羲一画开天地,天地定位,日月运行,万物之生生不息。自那时起,白泽一族,便成为帝王有泽的象征。
多少野心勃勃之辈,企图去往东海之滨,寻找白泽后人,以证自身正统。
空有壮志,无才无德。
机关算尽,终留遗憾。
风后不敢去赌,眼前这位年轻的大鹏鸟首领,究竟是真的能洞察一切,还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
姬轩压根没察觉到风后的情绪波动,而是认真分析着眼下的形势。
姬轩:“想要根治疫病,光靠这外敷的草药,远远不够,还是得对症下药,神农首领姜连山,曾与族中长老尝遍百草,记载其功效,绘制成了一本图册,此书如今在我手上。”
风后不动声色,等着姬轩继续往下说,看他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姬轩思考再三,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姬轩:“罢了,原本以为你是那个擅长药理之人,现在看来,你只是擅长阵法,对治病救人只知皮毛,不能再耽搁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明显被嫌弃了的风后:“……”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就这么彼此沉默了一阵。
风后坐在一旁,面色平静如水,眼神却在不着痕迹地上下探索,捕捉着姬轩脸上每一丝微妙的表情变化。
这位年轻的大鹏鸟首领,手握重兵,不久前刚才打败了同为一族首领的炎帝姜连山,吞并神农族群,占领了对方的土地。
他带着最贴心的部下,来到自己的新领地上。
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破败不堪。
他会想做什么?
风后垂下了眼睫,掩饰着眼神中的冷意。
若真要鱼死网破,至少可以利用姬轩,威胁应真,保下这一村人的性命,哪怕只是一时的……
不远处的村道上,从容不迫的脚步声逐渐传来。
应龙殿下神色冷峻,不怒自威,周身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压迫感,目光深邃而凌厉,看向风后和姬轩的方向。
风后感觉身后一凉,有种被看破的错觉。
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尽量保持着镇定。
好险。
姬轩看见应真,从风后手中拿过罐子,连个招呼也没法,站起身就往应真的方向走去。
姬轩挥着手:“应真!”
听到姬轩的呼唤,应真下意识加快了脚步,那双金色眼瞳中,原本的疏离凛冽尽数褪去,只剩下温柔缱绻。
姬轩走到应真面前,将那罐草药递给应真,眉宇之间满是期待与喜悦。
姬轩:“如何?”
应真嘴角噙着浅笑,全没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贴近在姬轩身前,接过他手中的陶罐,眼神一刻不离地盯着姬轩。
应真:“嗯。”
姬轩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眼中满是对应真的钦佩赞赏。
不远处,风后端坐着姿态,听了半天,心里就像蚂蚁爬似的,实在是坐不住了,还是起身追上前来,询问一二。
风后:“殿下,大王,风后愚钝,敢问此事可有进展?”
别再打哑谜了。
姬轩这才想起被晾在一旁的风后,好心为他解释了一二。
“我怀疑,疫病是通过水源传播,方才拜托应真去检查了宛村的各处水井,看样子被我猜对了,应真已经将井水全部净化完成了。”
应真轻点了一下头。
方才应真独自离开,风后识趣没有多问,却没想到应真是去做这个,更令风后没想到的是,一村水源的净化竟然这样快。
姬轩和应真,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细心,反应迅速。
风后再次确认道:“全部都净化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