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昨夜那脖颈处带伤的魂灵,当时听顾望和吴辛所言,零榆便猜到这自刎谢罪的人正是当年修复宿灵阵的那个修士。
昨夜里是施了术让魂灵能与生人说话才使得那些魂灵迟钝僵硬,而今夜零榆则是给自己将术法施在自己身上,故而对方反倒是言行如常。
方祺似乎对忽然出现的这个“魂灵”并不感到奇怪,只道:“昨日。”
零榆正站在昨夜碰到方祺的地方,是在顾庄的一处小巷口,不过周遭的魂灵仍旧重复着昨夜里的动作,就连街上往来的人、叫卖之声都与昨夜一般无二。
零榆反应过来此间之人皆是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临死之日的事,于是他试探问道:“是十六年前的昨日,还是如今之昨日?”
方祺迟疑地想了片刻,才道:“如今。”
零榆一挑眉,想来这些魂灵应当不知今夕何夕,可这方宗主倒是厉害,竟还能感知到物换星移,岁月几变。
见零榆不答话,方祺出声道:“你为生人,化魂过久,于身不好。”
零榆浅笑着摇头,只问道:“此刻我未控制方宗主,方宗主可否告诉我,你觉得这些人知不知道顾氏已沉冤昭雪?”
方祺垂眸道:“他们执念已散,你可当作他们已知晓。”
“方宗主的意思是,我们昨夜将他们的怨气执念皆收去化散,所以他们也不知他们的执念为何了?”
方祺不语,只听零榆嗤之以鼻道:“如此这般,与行尸走肉何异。”
方祺抬手作揖,道:“公子面冷心善,在下替他们谢过公子。”
“不过在下仍有一事相求。”
零榆道:“你说。”
方祺缓缓道:“我有一徒弟,名曰宋凌。我知自我死后,天盛宗会是如何一番境况,也知我这执拗的徒儿会想担起振兴门派的担子。公子日后若是见到他,还请替我抚慰两句。”
零榆笑道:“你若是要带话,就将话告与我。如若让我凭空抚慰,那在下可做不来。”
“......”方祺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想来他也是不知如何宽慰人,于是只能作罢,“那还是罢了。”
零榆登时也是哑口无言。就在他以为两人再无别话,正要化身离去时,方祺忽然叫住他,“还请恕在下多言,公子若是要四处游历去,还请远离映城。当然,途中遇到了宋凌,也请告诫他不要去往那处。”
零榆心想,如此这般告诫,若是个叛逆的毛头小子,岂不正会想着去那处闯荡一番?零榆问道:“为何?”
方祺却摇头,末了微一欠身,行礼道:“谢过公子。”
零榆抬手想要拦住方祺离开的身影,然而却未能拦下。见方祺离去,零榆回到原先那处小院,飞上屋顶后默默无言地看着顾庄。
不知过了多久,此屋的“主人”再一次如昨晚般从外头回屋,无视院中屋中的众人。
零榆闭了眼复又睁开,一瞬之间便掠过了这屋主人生前之事——年少从军,十七岁时一战成名,而后被当时的东州主封为烨王,爵位可世袭。正因此人,顾氏被世人吹捧成了东州四大世家之一。不过此人无心于功名利禄,作揖修缮好的烨王府却久久闲置,直到其子顾潜寻得意中人才有意将兰城的那处烨王府作为新房赠予顾潜。
零榆出神许久,才被身旁的动静拉回了神。只见谢生已坐在他身旁,见他回过神后才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零榆侧过头,随口道:“在想为何你一用神力后就虚得歪七倒八,我用过神力后却无不适。”
谢生轻笑道:“以凡人之躯驱使神力本就不堪重负,我不过是先天早产,这具身子弱了点,你用多了也是一样。”
零榆摇摇头,道:“不一样,我还修炼了一些术法。不用神力也比你厉害些。”
谢生无奈地笑了起来,然而却见零榆转头盘腿端坐,抬手画了个符,两指并起,将符推至空中,而后那道符文发出浅浅盈光,散出一道道细细的银白色流光,伸向顾庄的街头巷尾、屋舍角落。
在谢生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个魂灵不曾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若无其事地被银白流光抹去了魂身,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魂灵已不复存于此间。
谢生缓缓抬手,拂过自己眼前,而后看到了魂灵缓缓消散的画面。
千百魂灵化作一团团的微光,而后散成一粒粒比雨滴还小的尘光,飘飘忽忽地落在地上,铺满一层,微闪片刻,便沉寂不见了。
谢生轻声道:“他们这是?”
零榆淡淡道:“投胎去了。”
谢生转头看他,零榆收回手,恢复方才那副散漫的模样,倚在屋梁旁,神色却如常,听他随口调笑道:“怎么?舍不得?”
谢生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转头抬手拂过夜空,夜幕里原有万千辰星有气无力地闪动,此刻应谢生一召,诸星不敢怠惰,随后又有数颗星陨划过夜空,画出道道光迹。
零榆鲜少见过此番景色,或者说从未见过。他一时看得怔愣,就连谢生转头看他都不曾发觉。
零榆愣道:“你这又是?”
谢生嘴角含笑,转头在夜色中用目光勾勒出顾庄的轮廓,待到天地之间万物沉寂,才轻声道:“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