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足够裹得住两个宝音的氅衣披在她肩头,崔承戟矮身替她系紧兜帽:“仵作之术,冷灶难温,世间通晓者寥寥,往往三五个州县,才养得起零星几个正经仵作。郑伯益既然出身靖州世家,他要研习验尸之法,只能是暗中修习,避人耳目。纵然是他身边的小厮长随,恐怕也只当他是摆弄些医书药典。故此,今宵他要毁尸灭迹,只能亲自来此。”
宝音略蹙了眉:“但凡有人命官司,若衙役捕快连个蛛丝马迹都寻不着,少不得叫仵作来验看尸首查明线索。这般要紧的营生,何故这样少人传习?”
待将宝音裹得严严实实,崔承戟才稍稍满意,只是刚错开眸子,便见氅衣拖在地上,像那曳尾的鱼儿。宝音亦发现自己身量不足,教二叔大氅坠在地上,忙伸手抱起氅衣拢在怀里,露出两只冷得有些发青的脚踝来。崔承戟皱皱眉,不悦:“这样不冷?”
未待宝音回答,崔承戟已屈腿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低头见月色下她露在外头冷白的肌肤:“自己拢好衣服,莫再受寒了。”
宝音依言拢衣盖好,朝二叔怀中靠了靠,轻声:“二叔,你还没有回答我。”
头顶那人轻轻笑开:“宝音还在想着学那验尸之法么?”
“自然。”
“这是样折寿的营生,正经书香门第,哪家肯让子孙整日摆弄腐尸的?”崔承戟声音愈轻,“你看那郑伯益,不也是掩人耳目偷偷学的?”
“可二叔也会验尸。”
“我是大理寺少卿,自然得会。”
宝音不依不饶:“那是在入大理寺之前会的,还是入大理寺之后会的?”
崔承戟脚步一顿,嘴巴张了半天,终于怅声道:“我验的第一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阿兄。”他补充道:“宝音的父亲。”
宝音几乎要从他怀中坐起来,她感受到二叔抱着她的手倏然使劲,扣住她的臂膀,隐隐发力,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阿耶不是城破自刎而亡的吗?”
“是的。我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什么?”宝音追上话。
崔承戟轻笑,转了话锋:“宝音,凡大燕仵作皆入官府籍册。据二叔所知,整个大燕目前共有仵作二三十名,且皆为男性。漫说是宝音这样豆蔻年华的小女娘想成为仵作,就是当初让榕度学习验尸,最初那一个月,他见到尸体也总要念几遍往生咒。”
宝音见他对阿耶之死含糊其辞,直直盯着他眸子,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低头。只是宝音唇角渐渐下弯,鼻尖莫名一酸,趴在他肩头不肯说一句话。
崔承戟忙问:“怎么了?”
宝音一口气喷在他颈间,又偏过脸,不愿理他。
崔承戟只得软了声音再问:“宝音怎么了?”
那厢小姑娘涩涩的声音终于传来:“二叔说了这许多话,既不愿我学习仵作之术,又瞒我阿耶的事。”
“二叔只是觉得,宝音还小……”
宝音忙追上话:“那何时才算不小呢?请二叔明示。”
那头却不说话了,只留下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崔承戟抱着宝音,行过蜿蜒曲折的长廊,终于走到宝音下榻的客厢。他拉开两道明障子,却发现怀中女娘不知何时伸了臂膀勾住他脖颈,不肯撒手。
“到了。”他一口气喷在宝音后脖颈。
宝音摇摇头:“二叔好没意思,不让我学验尸,不告诉我阿耶的事,现在,连话也不肯与我说。”
“宝音,”他肃声,“俗话言,宁教孩儿耍把式,不让指头沾尸气。若你阿耶阿娘在世,想必也不愿你沾染仵作尸气。更何况如今郑伯益已被抓住,靖州的事大抵算了了。等案子一销,我携你回京都,再不会有这等杀戮之事。到时候,二叔请宫中经年的教引嬷嬷亲自教导宝音,宝音不喜欢吗?”
“不喜欢。”宝音错开眼,直勾勾盯住地板,“榕度他们永远留在这儿了,阿耶阿娘永远留在七年前了。”
崔承戟彻底哑口,抱住宝音的手一时呆住。这句话戳中他的痛脚,崔承戟虽教人称为冷面阎罗、无心判官,实则恨见人死,更恨身边人因他之故而死。
他呆了的这片刻时间,宝音伏在他肩头,只觉得心口乱跳,担忧着这句话会不会惹二叔厌烦,从此他再不理她。正当她要开口婉言道歉之际,头顶传来二叔的声音:
“当年阿兄奉命守城,北蛮强攻数日不下,粮草危急,而朝廷拨的三路军需迟迟未到。我一直在查当年扣押粮草援兵的隐故。”
他长叹:“如果宝音执意想学,明日我教榕参送几本医书药典并人骨图谱来。宝音先熟读了这些,才算半只脚踏进仵作这行当的门。”
“真的?”宝音从他肩头抬起上半身,尾音微微上扬,“我一定看完!”
“现在肯下来了吗?”崔承戟失笑道。
宝音松手,乖觉立在地面,解了氅衣双手捧给崔承戟:“多谢二叔。”
“早些睡。”崔承戟接过氅衣,“明日会有新的婢女来伺候你。”
崔承戟转身离开。宝音目光追随二叔落寞孤寥背影,待房门推开,月光如碎银般陡然泻了一地,宝音忙唤住崔承戟:“二叔!我叫阿满,满月的满。”
“自阿耶阿娘死后,再没有人叫我阿满了。我都快忘了,我是生在满月夜的。”
崔承戟没有转身,只伫在门前,良久道一句:“好,阿满。”
宝音扶着明障子迟迟不肯关上,直到二叔背影匆匆消融于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