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老大人,便是崔承戟之父、宝音之祖父崔樟。因崔樟如今在门下省行走,任从三品侍郎一职,故而人称侍郎老大人。此刻崔承戟故意这样说,显见得是知道午后贞杏那句话了。
宝音忽见水面倒影处二叔的嘴角抿成直线,眼见着崔承戟恼了要发怒,宝音慌忙离座福身:“二叔,宝音知错了。”
盏中茶汤微微摇晃,崔承戟抬眸:“你有何错?”
“宝音不该借祖父、二叔之名,在外掐尖要强、逞能斗胜。”
茶盏被重重掼在桌案,碧色茶汤泼泼洒洒的,溅了几滴落在崔承戟手背。崔承戟霍然起身,袍袖带翻的茶盏咣当坠地,碎成几瓣的青瓷滚落至宝音足前。崔承戟立于窗前,负手背对宝音:“你用我的名义,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人人皆道我是大理寺的冷面阎罗,你便是在外说我杀人放火,那也没什么的。可你祖父不同。”
“门下省掌国政机要,并审查诏令,权势极盛朝中多有忌惮。你今日无心之语,若被有心人利用,他日便是刺向我崔家的一把利刃。”
闻言,宝音心头皱缩,她没想过这么多,她以为只是女儿家斗嘴。宝音慌忙跪地:“对不住二叔,我……我不知道这些。宝音日后再不会了,绝对不会。”
夜风撞开雕花窗,卷着春露湿气扑往他绷紧的眉心。窗下的□□院,榕参颤颤巍巍从地上直起身,脊背后十道血痕将如水月光割得破碎,但还是强撑着朝崔承戟行全了揖礼。
直到崔承戟微微颔首,榕参才离去,踉跄背影消融于夜色中。
崔承戟转身,见小姑娘跪在地上,两手撑地,手边正是方才碎裂在地的碎瓷盏,不由蹙了眉心:“要我亲自扶?”
“二叔,”宝音抬头,“我……”
“知道你知错了,也知道你日后不会再犯了。”崔承戟有些无奈。纵是他再如何生气,纵是他来之前便想好如何罚宝音,可这会子一见到小姑娘认错后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底软了又软,原本想没收她那些医书药典的心也歇了,特特寻来、藏在袖中的戒尺也被忘了,只剩下妥协。
宝音忙点头:“绝对不会再犯。”
崔承戟将她拉起,携她入座:“若再犯呢?”
“二叔就罚我,打我掌心。”
崔承戟不由笑开,方才绷紧的眉梢此刻也松快了,但声音还是冷津津的:“昔年因我之故,御史台连递十二道折子弹劾崔氏跋扈,便是父亲替我挡下了。这几年父亲就要致仕,宝音和我都不可再节外生枝,惹老人家替我们操心,明白吗?”
宝音握着崔承戟的手,郑重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崔承戟坐回宝音对面,肃声,“今日下马车,你要榕参抱你?”
宝音不解,歪了头看二叔:“榕参让我踩他背下去,我不要。之前不也是二叔抱我上车的么?”
崔承戟指节叩桌:“等回了京都,莫说榕参,便是我,日常与宝音相见也最好是隔帘避影。京都城中规矩繁冗,一言一行都有人注视,我知宝音心思纯净,可若落在有心人眼里,编排出闲话来,漫说你祖父的乌纱帽要被人唾沫星子淹了,便是你自己也要受人背后指摘。”
“可我,可我……”
“我知道,宝音还小,可那些闲言碎语是从不会怜惜人的。除了榕参,还有屠苏……”未待崔承戟说完,宝音猛然抬头,直勾勾望进他眼里。宝音瞧了他几瞬,忽而像明白什么似的,怅声:“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二叔要专门为屠苏租辆马车,又让他跟在我们后面,不许追上。”
“宝音……”崔承戟一时噎住。那些方便屠苏养伤确实是他的粉饰之词,让屠苏与宝音再不相见也确确实实是他原本的目的。
前几日屠苏有意躲她、不搭理她的景况慢慢浮现,宝音终于想明白屠苏的异样,不是他恼她,而是二叔警戒了他。宝音攥紧膝头襦裙,她只是很想感谢屠苏的救命之恩而已。她从榕参处听说了,那夜雀音阁大火,是屠苏伏在她身上,让火烧他自己,才免了宝音很多皮肉之苦。光这一件,宝音对屠苏的愧疚与感恩就是一辈子的,就像宝音对二叔的感恩、依赖和种种希望二叔好的情愫也是一辈子的。
宝音垂头嗫嚅:“我知道了。”
她知道二叔是望她好,知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男女大防,也知道自己无力对抗这些。她所能做的,只有说一句“明白了”,可到底还是不甘心,她清清白白一颗心,待人也干净纯粹,凭什么要为了这些所谓礼教规矩泯灭本性呢?
这厢宝音和崔承戟的结还没有解开,房门已教榕平推开,他大口喘气:“大人,小姐,午后那卢娘子身边的婢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