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羽抱着琵琶,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觉得这琵琶怎么抱怎么不对劲,想换一只手,又恐亵渎了这精巧的乐器,只好木然戳在那里假装自己是个桩子,余光不经意瞥到安然无恙的萧约叶,看着老板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再看看进退两难的她,嘴角拼命想上扬,又艰难压了下去。
“……”穆安羽无言一会儿,“要不你还是笑呢?”
萧约叶转面,笑了个够。
穆安羽多少不服,都是一并来的,凭什么她领了扮做乐人的重任,萧约叶就能逃过一劫——然而没等她不服完,忙活半天的老板就走过去,十分爽朗地一拍萧约叶肩膀,中气十足:“约叶!好久不见!”
萧约叶一口气被她拍回喉咙,没呛上来,差点噎个半死:“……舒窈……你当年外出经商,真是个好选择。”
穆安羽大悟——同出三清阁,几乎人人都认识萧约叶,这位老板当然也不外是!
崔舒窈挑眉道:“那怎么?说明我是个聪明人,不但能做夜修,还能做其他事,我且问你,你可知这船上的其他艺人是什么人?”
萧约叶道:“手下?朋友?”
“非也,非也,”崔舒窈摇头,“这你就不懂了,我的这些员工,有三清阁毕业的夜修,还有其他宗门或道派的药修、丹修、毒修……”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然后宽而广之地一展袖,慷慨激昂,“因为我是过来人,知道不钻研道法、转行是很难的,所以!就想到了这个方法!是不是很伟大?”
萧约叶很配合地捧场:“好棒,你好伟大!”
崔舒窈不满:“你这是在夸我吗?就算是三清阁,也不是人人结业后都想继续干自己学的事儿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还有洛千远还有澄将明还有凌启竹一样吗!我不过是想给和我一样的人,一个温暖的家!”
“我就是在夸你啊,”萧约叶无辜道,“你激动什么?”
崔舒窈:……
玩笑开够了,她认真看了萧约叶一眼,含笑说:“约叶,你一点都没变。”
“这话我原想先说的,”萧约叶笑道,“舒窈,我竟不知,如今在棠合做生意的人是你。”
崔舒窈算是萧约叶半个故交,两人当年在三清阁,因萧约叶老是练习傀儡幻阵,被偶然看到的崔舒窈惊叹“学什么不好非学夜修的课业”,就此相识。
崔舒窈性子爽朗,大大咧咧,家中世代经商,爹娘嫌她太闹腾,把她送到三清阁修道,她气不过,赌气选了夜修,却又和夜修要学的内容相看两厌相爱相杀,因此对自虐的萧约叶很不理解。
但若没有萧约叶,她当年那些小考测验妥妥得挂,萧约叶是剑修,虽不曾在考场上助她,但见她头疼于夜修课程,好笑之余自学相关内容,多次助她临时抱佛脚,若非当年,崔家急把生意重心从翎阳挪到棠合,崔舒窈断不会和萧约叶那么早失去联系。
崔家非仙门世家,乃是东玄界普通人,崔舒窈忙于家族事业,一别一百年,眼下会面,实属意外。
崔舒窈开始说正事:“一会儿我戌时入水市,届时所有做生意的商船都会到我船前,还会有人进入船内采买我家的东西,记得盯紧一点。”
顿了顿,她警告道:“只一件!你们若要打架,万不可破坏我的船。”
待她施施然离去,穆安羽实在不会抱那只琵琶,弯腰小心翼翼将它放在地上,睨了萧约叶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你认识的人真多啊——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萧约叶眨巴眨巴眼,夕阳涂抹江粼,韫色之上,她如明曦照人,带些顽黠的不驯顺:“因为我不想自己扮成乐人啊。”
穆安羽和她对视半晌,勾勾嘴角:“你是在算计我?”
“阿羽,”萧约叶目光挪到方才崔舒窈乱七八糟丢给她的一堆珠簪玉钗上,答非所问地笑道,“你会梳妆吗?”
不大会。
穆安羽素日不喜打扮,向来都是一根素簪子了事,撑破天穿个显眼点的颜色,如今发上缠着萧约叶送给她的发带已是极致,这一堆复杂的饰品算是踩到了盲点,瘫着脸不说话。
萧约叶朝铜镜那边抬抬下巴:“我会,去坐下。”
昔日在林家,什么都得学,什么都得会,穆安羽看着镜子中身后人的面容,淡淡道:“做饭,盘妆,踏阵,你还会什么?”
萧约叶拈起穆安羽发上自己的那根发带,并没有摘下,一根珠钗划下,将那檀带上的梨花印隐入青丝间,道:“你还希望我会什么?得暇我去钻研。”
“哦——”穆安羽拉长声调,“这些事你那么熟练,你又识得那么多人,所以,你是不是也一样,会在年初时为她们做粥?”
萧约叶顿了一下。
穆安羽继续道:“必要情况下,会这样帮她们带簪绕发?比如那位崔老板……”
“阿羽,”萧约叶将头搁到她肩膀上,轻声笑道,“你生我气了吗?”
穆安羽僵了一下。
然而萧约叶话是这么问,穆安羽却看到,镜中在她脸侧的人挂着莫测而微妙的笑意,是以,穆安羽读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莫非吃醋了吗?
“……”
萧约叶实在太了解她了,这当儿还知道她抵不过真性情直戳灵魂的发问,选了个婉然的说法。
她可真是个坏人,穆安羽面无表情地想,如她当年以为第一次听说这个人,温柔始终都是在的,可骨子里的不循规、不蹈矩,以及那份行事的莫测,到底掩不住锋芒。
热烈,明媚,初夏叶隙,春日灿烂,凌厉而柔和,存光不灼伤……
当真像她遥夜里追寻许久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