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阁戒律司的设置很独特,用来监禁人的不是寻常围栏,而是幽暗一层结界,洛千远到这里时,已是群锦宴后第三天。
安静的长廊烛火摇曳,偶有一两只萤火虫,微弱光芒转瞬寂灭,更给脚下添了三分虚无。
洛千远问过值守的弟子,缓步踏到监禁澄将明的地方。
起初澄将明没有看到她,直到冷风从高处圆形的小窗口流入,洛千远层叠的裙摆在地上划过灰影。
久在黑暗中的人对一丝一毫的触动都非常敏感,澄将明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沙着嗓子叫:“师姐。”
然而一声下去,她像把自己叫醒了,不受控制地愣了几秒,忽地偏过一边脸。
“我听凌师姐说了,”她眼底涌上淡漠,“你要她们给你一个让你信服的理由。”
“我原本确实这么想,”洛千远没有否认,“但我总觉得,我应当亲自过来见你。”
“你都来见我了,”澄将明并没有改变姿势,“一定是把事情都弄清了吧?”
洛千远平和:“我想听你亲口说。”
她已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平静下来,的确,她起初过于震惊,以至于下意识逃避,不愿掺入这一盘乱局。可萧约叶曾说“无论如何你今夜定要开心”,黎明揭晓前,她尚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打开卷轴的一瞬间,一切却已重建。
她不能不相信。
她信赖的小师妹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澄将明依旧不动如山。
洛千远在她面前蹲下,平和:“露林我去过了,现在那里由许逢黎接管,蒙她指引,我找到了一个祭台。”
“小时候,曾经的觅崖神女教过我一些东西,”见澄将明不搭腔,洛千远继续说,“所以,我认得出来,那个祭台,凝聚了来自觅崖的灵力。在上面,我又发现了一颗鲛珠,我不能触动它,但是将明,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可以。”
澄将明终于扭动脖颈,动作机械麻木,漏出淡淡嘲意:“你说穆师姐?不错,她是能通过那颗鲛珠看到一些画面,”哑声,“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将明,不要心怀侥幸了,”洛千远看着她单薄的背脊肩膀,“我们全都看到了。你的家族和觅崖家族有一段说不清的过往,季家对你的母亲和外祖母有亏欠,也让你……自小失恃失怙,一人长大。”
澄将明冷冷勾了下嘴角。
洛千远轻声:“我明白,将明,我明白失去亲人的痛和恨,斯人已逝,无转圜之地,可是现在你做这些事的原因是什么呢?你擅用轩辕之力,将本该销毁的法器收为己用,引游夜入三清阁,借机放出陆为英,于翎阳摆星环阵,希冀获得连星后的力量……你和陆家合作,我勉强当作这是你们各取所需的交易,那其他的呢?一旦星环阵成,对东玄其他居民可能会造成很大的伤害,可是,你怎么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的,”略微一顿,“要和我一样,护东玄黎民安平,天下无恙。”
澄将明梗着脖子很久,最后不情不愿地答:“我没忘。我的确用苍溪笔引了一股游夜入三清阁,但在那途中,那些游夜可没有伤害任何人。”
——她总算亲口承认了清明时的游夜是她引入的,洛千远精神稍稍一振,却不防澄将明目光挪到她脸上,愣了愣,忽然无悲无喜一笑:“我怎么会没想到,你其实是来审我的,师姐。”
洛千远一滞,下意识向她伸出一只手,被囚禁的结界骤然隔断了。
她心中默念:是,也不是。
这件事上,澄将明的迷题太多,譬如她摆星环阵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譬如那个鲛纱女孩是谁,譬如——她既然能引入暗域游夜,那她有没有和羽渊的人私下勾连?
前两桩事都还能处理,一旦涉及到最后的问题,就是板上钉钉的大罪过。
而现在,陆为英身负抑灵契,不知所踪,澄将明自己不说,没人能为她开脱。
洛千远私心不希望澄将明有事。
只要她能给出一个理由。
给出她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
“将明,”她开口,话音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惶急,“你说吧,布星环阵究竟是不是你的本意?是否陆为英蛊惑了你,推你暗地做事,你和羽渊——”
说到这儿她猛然刹住,澄将明有点惊奇地瞥她一眼,居然露出笑意:“师姐,你干嘛为我这么着急?”
她一脸平淡,一副“天塌下来有嘴顶着”的嘴硬,洛千远终于忍无可忍。
她摸出一张符,往囚禁结界上一贴,不顾反噬的力量,往里面一踏。
亏得她是顶级的符修,这张薄脆符纸还能撑住,她将一脸震撼的澄将明拎起来,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听着。”
“我起初最厌烦有人环绕在我周围,一直以来,其他弟子或无趣或不屑,不会和我说太多话,直到那年,你选修了我的断灵符。”
“然后,你开始不分昼夜地烦我。”
澄将明目光波澜了一下,闪闪烁烁地看着她。
洛千远沉默了一下。“最开始的时候,我也烦你。”
“我只把你当一个勤奋好学的年轻弟子,毕竟那时我想,敢靠近我,属实是带些不管不顾的莽色,倒也坦诚可爱,直到那一次,你不知从哪里学了个阵法,把我拉到校场,替我挡了一刀,如今想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了。”
“后来我们去抱桐行,去露林,去觅崖……你都在我身边,棠合师神印一事,我曾疑惑你为什么那么愧疚,其实,”洛千远的睫毛颤了颤,“因为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连棠合也是,正是因为这样,师神印一事,你才对我那般愧疚,对吗?”
澄将明还未成形的笑意凝在嘴角,如一块行将枯萎的冰花,最后掰开洛千远的手。“什么意思?什么叫一切的开始是我筹划好的?”
洛千远闭上眼。“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死。”
澄将明坐在地上仰面打量洛千远,外面泻进来一丝清光,罩在洛千远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冷,于是她又笑了,兴味盎然:“对嘛,师姐,这才像你。”
洛千远:……
她没辙了。
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澄将明还能是这么个死性子?
一脸麻木地从戒律司出来,大门口有人向她递了块手帕。
洛千远陡然有种被看穿的无力和烦躁,脱口而出:“我没哭!”
“谁说你哭了?”萧约叶莫名,“你擅闯结界,反噬在身,还不愿将脸上的血渍擦一擦吗?”
洛千远噎了两秒,最后粗暴地扯过她手上的帕子。
见言知果,萧约叶瞧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和澄将明的谈话很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