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灵轻轻点了点头。
田忌满脸不可置信,惊声道:“可她怎能…”
孙伯灵沉默不语,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钝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他们生死与共,他以为彼此之间的默契不需言明,可是如今,她却告诉她,她要成为齐国的王后?
他该阻止吗?
可他有什么立场去阻止?
这些年来,他一直未曾向她明确表露过情意,甚至刻意克制自己的情感。身体残疾,前途未卜,他害怕将她绑在这苦恨的命运里,害怕自己无法给她一个稳定的未来…
可如今,她要嫁给大王了。
罢了,如此,她便可锦衣玉食,从此再也不必跟着他受颠沛流离之苦,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孙伯灵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情绪,轻声道:“既是她自己的决定,我们便不必多言。”
田忌震惊地看着他:“你当真甘心?”
孙伯灵没有回答,手中紧握的兵书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可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认了这一切。
门外,钟离春静静地站着,发丝遮着她的侧脸,也遮着她深沉的眸色。
将军府中一片幽静,远处,几声鸟鸣传来,春日的阳光温暖地落下,她看着身前自己的影子,却陡然感到一阵悲凉。
这么多年,孙伯灵从未正面回应过她的情感,纵使他们出生入死,并肩而战,他对她的态度却始终亦师亦友——感激,信任,关心,却止乎礼。
她以为他只是性格内敛,不擅表达,甚至直到方才,她都隐隐期盼着他能说一句挽留的话…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默认了,仿佛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仿佛他根本——对她无意。
钟离春闭了闭眼,许久,竟低低地笑了一声。
她等了这么久,如今看来,只是个笑话。
“罢了。”她轻声自语道,“明天一早,我便入宫。”
得此机缘,能身居高位,为齐国效力,也不算辜负她一身才华。
夜晚,孙伯灵拄着拐杖,独自立在房中。料峭的寒风透过窗纸,烛光随风跳动了几下,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钟离春,这个他放在心里多年的女子,这个曾许诺永远不会离开他的女子,明日,便要入宫了。
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好的选择,以她的能力,一旦入宫,便可反客为主,降服那两个妖女,时时督促劝谏大王,让齐国强盛,让他和军中将士们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对付庞涓,而她,也再不必颠沛流离,日日困在他身旁照顾他…
只是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上了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也怪他吧,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为何从未对她言明,直到如今无可挽回?
无畏…
恍惚中,鬼谷先生的忠告仿佛在耳畔响起,孙伯灵愣怔了许久,发出了一阵苦笑。
他用什么去无畏?残缺不全的身体?坎坷难行的命运?铭心刻骨的未竟之恨?还是生死未卜的前程?
孙伯灵突然低吼了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孤独凄凉,他狠狠地把拐杖砸在了地上,自己也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狼狈地扶着一旁的床榻,手指紧紧地扣进了边沿的木板,想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脸上早已是湿凉一片。
我拿什么去留住她,拿什么去留住她…
冰冷的寒气透过地面,渗入残疾的双腿,不一会儿,便疼得他冷汗涔涔。他伸手紧紧攥住膝上的伤疤,如泄愤般将腿用力按向地面,残骨在他的手劲下越发刺痛…
渐渐模糊的意识里,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在魏国的时候。阴冷潮湿的牢房里,他倒在地上,双腿一片血肉模糊,亲人早已不在,挚友也背叛了他,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拼着最后一口气苦苦挣扎,而钟离春,那个如烈风般洒脱的女子,义无反顾地对他伸出了手。
“别怕,我救你逃出去。”
她的声音坚定,目光如炬,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那是他最黑暗的岁月里,唯一的一抹光。
画面一转,他看到她扶着他一点一点地站起来,看到她毫不闪躲地对他表白心意,看到她在楚国边境山谷中与他分享一点干粮,看到她在韩国与他一起读着兵书,渡过一个个孤独的夜晚,也看到他们在战场上生死与共,她将他的兵法变成现实,她的剑锋所指,始终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完美无缺…
画面突然尽数褪去,他看到她一身华服,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他想要伸手去拉住她,却仿佛隔着天堑。她俯视着他,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静,却透着疏离。
“先生,我们结束了。”
不…
你不要走…
孙伯灵的心口仿佛被利刃刺入一般,双腿渐渐失温,残损的关节不住地痉挛战栗,浑身只余疼痛。他想要站起来,却动也动不了,只能拼命伸出手,如同溺水之人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从身边渐行渐远的她…
“钟离姑娘…”他痛苦地反复呢喃着,胸膛剧烈起伏。
一名仆从路过,听到了动静,赶忙推门进来,却看到孙伯灵倒在地上,脸色青白,满身冷汗,双腿不自然地蜷缩着,不住地发着抖…
“孙先生!”仆从急忙上前,才发现他全身滚烫,早已烧得极重。仆从把他抱到榻上安顿好,赶忙跑了出去…
钟离春跟着仆从,在夜色中匆匆赶来。一进屋,便看到孙伯灵昏迷在榻上,眉头紧锁,双手抓着被褥,似是在梦魇中挣扎。她的心猛然一沉,快步走到睡榻边,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触手灼热。
“先生怎么突然烧得这么严重?”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中尽是担忧。
仆从低声道:“我发现的时候,孙先生已经昏过去了,只是一直在喊姑娘的名字…”
钟离春眸光一颤,转头看向孙伯灵。他粗重地喘息着,干裂的唇瓣微微开启,声音微弱却带着深深的痛苦:“钟离姑娘…别走,求你…”
钟离春的心头狠狠一震,俯身过去想要安抚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左手腕。滚烫的掌心贴着她的皮肤,仿佛要灼出洞来。
“钟离姑娘,钟离姑娘…”
“我在。”她伸出右手,轻抚他失了血色的面颊,试图给他一丝安慰。
运筹帷幄的他,命悬一线仍处乱不惊的他,却只因她要入宫,竟心神震荡至此…
钟离春的唇角轻颤,眼里一点一点浮起沉沉的雾气,许久,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要我说你什么好呢,先生?
那坚不可摧的盔甲之下,你藏了多少孤独和不安?
那深不见底的梦魇里,可有人拉着你走出来?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存在,孙伯灵的眉头渐渐舒展,手指却微微收紧,像是害怕她会离开。
“钟离姑娘…”
“先生,我在。”
油灯燃了整夜,火苗渐渐暗淡了下去。
孙伯灵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眉宇间仍透着病痛的余韵。钟离春拧干软布,轻轻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这一夜,他的高烧反反复复,她彻夜未眠,为他擦身,冰敷额头降温,又亲手喂他服下药,动作温柔得如同呵护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窗外晨光熹微,透过窗纸洒入房内。
孙伯灵终于缓缓睁开了眼,怔怔地望着守在身边的钟离春。他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半晌才发出了一丝虚弱的声音:“钟离姑娘…”
话音未落,他突然感到自己手中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正紧紧握着钟离春的手腕。钟离春轻轻笑了笑,并未抽回手,只是看着他,目光透出一丝狡黠。
“你醒了?正好,我也该去准备入宫了。”
孙伯灵的脸色骤变,也不管身体不适,挣扎地要撑起身子,沙哑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急切,“别走!”
一阵头晕目眩,他努力提起内力,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往下软,恍惚中,他感到有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帮他慢慢躺回了榻上。
钟离春给他掖了掖被角,神色却依旧:“为什么不让我走?”
孙伯灵紧抿着唇,习惯地垂眸敛下眼中翻涌的情绪,放在被子里的手摸着自己疼得发抖的残腿,心下一片酸涩。
钟离春看着他,目光沉静,“你看,你不让我走,又不说为什么,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孙伯灵沉默了许久,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不想让你走。”
钟离春心底一片柔软,唇角微微扬起,却仍不松口:“为什么不想?”
孙伯灵凝望着面前的人,俊朗的眉眼,带着他熟悉的坚韧和笃定。
没有她的日子,他连再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了。
孙伯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低声道:“钟离姑娘,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你了。”
钟离春的身体微微一震,她低头,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孙伯灵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我…身有残疾,庞涓又在追杀我…所以…我不得不推辞你…”
他的声音依旧微弱,夹杂着费力的喘息声,却没有停下,仿佛一停,他便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
“钟离姑娘,我不会强迫你…锦衣玉食、万人之上的王后之位,和跟着一个随时有性命之忧的废人,我不敢想,却也知道,你会怎么选择…”
一丝风穿堂而过,落在屋内的斑驳光影晃了晃,晦暗不明。
“可是我…”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翻涌而上,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如同春日惊雷,暴雨呼之欲出。
“不要你走!!!”
话音一出,他紧紧握住了钟离春的手,力道近乎颤抖,竟生生将她的衣服拉开了一些,露出左肩。他瞬间停了下来。
她的左肩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正是当年,她为了护他逃出楚国,与刺客搏斗所致。
孙伯灵的目光猛然落到那道伤疤上,瞳孔微缩。他抬起手,颤抖地触碰着那道伤疤,眼底泛起痛楚和愧疚。
“对不起…”
钟离春轻笑一声,眸光微动,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傻子。”
世人多为情苦,却不知,用情至苦者,从不止自己一人。
钟离春的双眼泛着盈盈光泽,分不清是晨光还是眼泪。她俯下身,将他的头轻轻揽入怀中。
“先生,我说过,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你忘了吗?”
孙伯灵把脸埋在她的肩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抬手抱紧了她,像是要将她刻入生命之中。钟离春轻轻抚着他的背,眼角的一滴泪,终于滑落。
“先生,并非所有人都贪恋荣华富贵,也并非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你的残缺。世间美景无数,可我只愿追随我的内心,守着我心中最美的风景,不离不弃,生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