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魏王甫一继位,便大刀阔斧将魏国上下齐整,开始对周遭小国虎视眈眈。
陈国首当其冲,被魏国一攻再攻,打得不得不退守都城,不敢轻战。
他身任右太尹,徒有其名,屡谏不得纳,甚至连国君一面也难见。
陈国国主早已丧失战心,躲在后宫中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朝政大臣散的散哭的哭,死谏者十余人,未曾见国君回心转意。
弹丸之地,红粉骷髅,何足安之?
陈寺心灰意冷,在都城被攻破之前,背着半世骂名举家投敌,希望能换得家眷一线生机。
不曾想魏王早闻他政谏之名,得他来投,不惜亲往迎之,令国中一众老臣诧异不已。
魏王亲自将他家眷妥善安置,在帐中与他彻夜长谈,天蒙蒙亮,年轻的魏王毫无倦色,叹道:“我与陈公相见恨晚矣。”
只这一句,换来陈寺二十多年忠心耿耿,屡献良策。
他明白当年魏王继位不久,年少力弱,需要培养自己的亲信,国破之臣亦是不二臣。
他望着自己苍老皱皮的手背,二十余年荏苒,他已经太老太老,君心难测,君恩浩荡,他不能不感念收留重用之恩。
“祖父。”
陈修枚穿廊而来,单膝跪在他身边,“此处风大,何不在房中调弦?”
他伸出手臂,被陈修枚缓缓扶起,这个孙女撑起陈氏一族的另一半声名,众多子孙中最得他慧心。
就连他也没想到,陈家后孙,会有一人能执掌兵符,文政武将,举国得名。
“公子淮为你执言之事,我已知晓。”
陈修枚抱病不出,未尝不是急流勇退,犹豫道:“依祖父之见,我……”
“若你不出,心中可有可用之人?”
她思索片刻,道:“中郎将段启阳与副将王振或可一用,此次有楚军来助,那公子覃也是身经百战的猛将,西戎来势汹汹,却也并非无懈可击。”
陈寺摇摇头,接过侍人递来的鸟食,用小勺敲了敲鸟笼:“正因楚军来助,才不能掉以轻心,否则见我魏军委顿无力,来日必大举进犯。”
陈修枚不禁蹙眉,“楚魏之间隔着山脉大川,若要攻城略地,齐国在邻,何必舍近求远?”
“树大招风,若楚盟齐借道而来,你算在谁头上?”
陈修枚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与祖父强压四年不战,楚军身后未必没有他国耳目,等着一探我魏军究竟……”
她叹气道:“若大王召我出战,我定义不容辞。”
“嗯,你乃军中砥柱,不可轻言退。”他轻抚凑上来的鸟喙,淡淡道:“退戎之后,若大王命你出战,便不必推脱了。”
祖孙俩望着啄食的绿毛鹦鹉,天色阴沉,估计没多久又是一场连夜雪。
“安郑漕路尚在修建,大功告成后引两川汇聚,两国百姓水乳交融,纳韩为腹指日可待。”
她心有不甘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轻举乃为下下之策,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何愁天下不得。”
陈寺颔首道:“人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深谋远虑,人一老,害怕的事情便争相涌来,何况是坐拥天下的王。”
“此非谋虑可阻,人君二字,不可轻其一。”
陈修枚接过他手中小盘,不无遗憾道:“是,孙女受教了。”
外头风大,她将人搀扶回房,取过侍人手中小毯搭在祖父膝上。
“修枚。”
“愚孙在。”
陈寺目光渐渐混沌,倦意上涌,身体早已力不从心,“若有一日祖父不在了,你将我葬回勖县,把你舅嫂他们都打发回去,替我守灵。”
勖县原是陈国下县,是陈寺的祖籍所在,后为魏所收,与安邑城相距六百余里,这一去,便再无回城之日。
他鹤发鸡皮,两鬓霜霜,早已朽得碍人眼了。
陈修枚鼻尖微酸,还记得自己一把铁锹舞到他面前时,他沉眉怒目的模样。
“是,祖父放心,我会妥善安置的。”
陈寺微微笑道:“嗯,有你在,祖父也能放心了,你记住,无论大王信与不信,我们陈氏一族,只有门客,没有党羽。”
“怀璧其罪,若有一日,你离魏而去,也不必挂心祖父之名。”
“千秋功业在,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