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草棚子里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
棉布襕袍的少年蹲在一个妇人身边,倾耳听她说话,落笔在垫在膝盖上的手札上,快速记下几字。
他神情专注,连身后何时站了人都不知道,直到扶着腿站起来,贸贸然转身,这才发现侧身避开的女子。
少年一愣,后退半步,微微欠身向她见礼:“姜大人。”
“今日情况如何?”女子淡声问。
少年连忙翻开手札,指尖掠过满是板板正正的字迹,“有一半的以上的病人基本已经恢复,可以正常生活。剩下的十几人里,只有三人还需要的比较长时间的治疗,其他的都能在一旬内康复。”
“嗯,不错。在预估时间内。”姜鹤羽点点头,瞧了他一眼,挑眉,“如今不害羞了?”
“……没什么可害羞的。”少年轻咳一声,挠挠头,正色道,“我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姜鹤羽拍拍他的肩,“跟着你两个师姐好好学。”
她说罢,又例行去看看三个重病患。
一营的这些人吃了半大辈子苦,早已忘了被人照顾的滋味。这些天躺在榻上,在三营和医药司众人悉心照料下,反倒越来越不好意思。
于是乎,一些伤势病情较轻的,一旦发现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就极自觉地行动起来,帮着看顾躺着起不来的姐妹,好让其他人也能歇歇。
这会儿瞧见姜鹤羽往重病患这边来,她们口中小声唤着“姜大夫”,自发给她让出一条路。
姜鹤羽蹲下身,一丝不苟地给榻上的妇人检查完,又细致地询问她们身体各处感觉如何。
围在四周的女子互相对视,既动容,又有些忐忑——她们如今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离姜大夫所说的“赔偿和报酬”也愈发近了。
无论官奴私奴,只要是奴隶,就不具备拥有私人财产的资格。在大多数主家眼里,他们除了长得像人之外,与田里的黄牛、地里的庄稼、屋里的桌椅没有任何区别。奴隶本身就是一种财产。
当然也有不乏有脑筋灵活的,试图偷偷攒钱。然而,且不说他们根本就没多少获取银钱的机会,就算勉强摸到门路存下来些,也只能遮遮掩掩地用。一旦被人偷走抢走,根本没有任何讨回公道的可能,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免得闹大了反被主家责罚。
在这样几乎将所有出路都封死的制度约束下,如今在这棚子里的军妓基本都是兜里空空。除了付出身体,她们想不到这位大人还能如何让她们偿还。
一刻钟后,姜鹤羽卷起手札,留下一句叮嘱:“好好养着,最近都不要下床。”
躺着的几个妇人连声应“是”。
病情最重的梁华丹已经被黄遇山接回家照料,留在此处的三个重病患虽状况不佳,但短时间内也没什么生命危险。最根本的,是要保证往后都不要再从事这种不人道的工作。
姜鹤羽站起身,目光在周围神情怯怯的妇人身上转了一圈,似看穿了她们所想。
“你们几个,”她将那些恢复良好的女子点出来,“准备一下,下午我来带你们走。”
一群人不明不白地茫然相顾,姜鹤羽却只说完这句话便拎着药箱走了。
刚出门走了不到半刻钟,就碰上黄遇山背着个小包袱大步流星从另一方向过来。
“师父?您这是去做什么?”她不解。
“阿羽?”黄遇山停下脚,神情有些凝重,“我打算去贺洪山那里把她的身契买回来。”
“一起罢,我也要去。”姜鹤羽提步继续往一营的方向走。
这回轮到黄遇山摸不着头脑了:“你去一营又是做什么?”
“跟您一样。”
黄遇山一愣,忙追上细问。几句话说下来,这才知道,姜鹤羽竟是打算将棚子里那些女奴都带走。
他皱眉:“你怎么想的要把她们都买下来?你哪来那么多银子?而且,我记得你之前在路上就买了一批男奴,你的品级不能蓄养那么多奴隶吧?”
“不买。”姜鹤羽道,“也不放在我名下,放在医药司名下。”
“哈?”黄遇山彻底懵了。
姜鹤羽笑笑:“晚些时候再与您细说。”
“行吧。”
黄遇山心里还惦记着梁华丹的事,一时也没多少心思能放在与她打哑谜上。反正他这个徒儿做事靠谱,基本用不上他操心什么,偶尔给忙起来给搭把手就行。
黄遇山看得开,姜鹤羽却是忍不住反过来操心他:“把梁姨赎出来之后呢?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黄遇山苦笑,面色阴郁下去,“丹娘已经受了那么多的罪,我万不能再让她受半分苦。”
他轻叹一口气,眼中又带上些向往,缓缓道:“往后我养着她,让她过好日子。”
姜鹤羽轻轻颔首:“有事儿就来找我。”
“得了吧,”黄遇山轻哼一声,“你还真想给我养老送终?养一个不够,还要再带一个?”
姜鹤羽不认同,认真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我该做的。”
黄遇山脚步一顿,半晌,笑骂了句“傻丫头”,追上去摸摸她的脑袋,道:“那些都是师父说的玩笑话,你别把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压。
“虽然我总说自己是老头子,可我还没到而立之年呢。正是有力气干活的时候,哪里就需要你一个年轻小姑娘来养?”
“嗯。”姜鹤羽慢慢应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至于她偷的那些东西,”黄遇山道,“阿羽,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该给的赔偿,届时都由我来赔。”
“不必,”姜鹤羽拒绝,“医药司不缺那点钱。”
“公是公,私是私。公家的钱缺了窟窿,不还得咱们掏腰包去补?我可不能让你来掏这个钱。”
黄遇山背着包袱慢悠悠跟在她身边,盘算着未来,“等把丹娘赎出来就好了。反正我的俸禄一个人也花不完。往后再每日去老张的医馆里坐上两个时辰的堂,养活我们两个人尽够了。”
姜鹤羽轻轻皱眉:“平日不是还得上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