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落脚的船厢,他心痛已极,面现愧容,跪在义姐脚边将责任大包大揽,说只恨自个阅历太浅、疏忽所致,毁她清白愿以死谢罪。
方袭予总不好叫他真去死。
一来方应看先饮了酒,尚能克己守礼,她却不能!
二来哪怕后来的事一发不可收,也改变不了是她先亲的人家、主动逗引了一个男子。
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
隔岸的人在雨声中。
方应看默不作声,买两朵茶花来掖在她的鬓发,捱到深夜,才轻声问询:不该为错误负责,那是否要让错误延续?
他敢有此一问,无疑摸准了她并不像寻常姑娘家矜持。
“不妥。”乡中女子大多十五、十六便婚配,方袭予如今十九,隐约晓事,吐露担忧:“会怀孕的,到时候可瞒不住爹爹……”
方应看却对天发誓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想到即将可能发生的一切,少年呼吸略重:“定不会让姊姊为难。”
——她要寻欢作乐,再找其他男子依旧躲不开这一茬,倒不如闷头信他。
“哦?你有何神通呀。”方袭予润亮的杏眼中已带上微妙的冷意与审视,只待他说出不中听的下文,便要逐一申饬。
确切来说,世上并无避子而半点不伤身体的妙药。
那其实无一例外全是毒。
她断不肯为了他饮毒,方应看对她可谓爱逾性命,也舍不得她饮毒。
所以他自己饮。
温家“小字号”阴差阳错配出来的奇毒,不致死,副作用却能教男子不痿却不育。过去有人长期服食此毒,身体虽无大恙,但终生都未能留下一息子嗣。
杀不了人的毒自然是失败品。
后来这毒便被“大字号”给负责收藏了起来,谁成想,竟会被个出手阔绰的神秘公子重金求购!
不过,哪怕他做到这种程度,方袭予的脸上也无丝毫为之感动、吃惊的神色。
好比故事中与山精野怪厮混的书生,大多也需为沉溺美色付出小小的代价,或是被吸食阳气,或是身染兽毒,这都是他们应当的、应得的。
年少贪欢,不舍昼夜。
整整三日,他与她临风对月,未出客船厢房。
与先前不同,这回方袭予感知清醒。
另有一种特殊的滋味,像烧红的炭搅入炉膛,又隐痛,又烫。
待到第四日,窗前胆瓶中供的高低两支夏荷瓣子俱干瘪时,新鲜感褪去。她实在你侬我侬腻了,任翩翩公子怎么哄求,那大美人都冷漠如冰,不肯留下解他的相思之苦,非要去车马喧阗的街岸走一走、逛一逛。
两人登上汉水畔的高阁。
忽地,从江心传来泠泠的琴音,吸引了不少游人的注意。
烟雨孤舟。
舟头一抹淡青色的丽影,直欲乘风归去。
——方应看登时想起是谁在演奏。
这本该是他与雷纯的初遇。可现在,他不仅自己不想见,私心也不愿由着方袭予与她碰面!
层层叠叠的算计织成最柔韧的网,方小公子绝不容许自己脆弱的爱情有任何的差池。
“姊姊可是想听琴?要不要将人请来?”说着已迈出腿。
他故意犯了她最无法容忍的大忌:擅作主张。
“你、不、许、去。”方袭予本来斜倚少年怀内,任其亲昵,闻言霍然发号施令:“……我饿了。”
——天知道心高气傲的方应看有多爱听她提要求。
简直爱惨。
两人虽是名色姐弟、异性骨肉,但在巨侠夫妇眼中,小看更像是女儿的臣仆。
这世上没有哪个皇帝离不开臣子、主人离不开奴仆。
因为臣仆都是可替代的。
某天他若不乐意顺着方袭予了,她也不可能因不习惯而难过。一遍不听,她大不了掉头就走;如若反目,绝无半点手软。
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巨侠,偏偏生了个任性冷情也动人的女儿。而他玩弄人心半生,自诩天纵智能,却不想终有一日撞见了命里的克星。
方应看缓缓道:“好、好——不去。咱们吃饭。”
言笑间横截江面的小舟即将靠岸。
雷纯的心头无端一紧,那檐角尖尖上挑的朱阁,宛如一座依山矗立的巨型神龛。
——“龛”是种供奉神像或神主的小阁子,多为木造。
之所以觉得像神龛,无非在于:阁中有人,临轩而立。
而且还是个姿色浓酽的大美人儿!
服饰艳丽,高髻靓妆。
未及细看,对方就已旋身,只余一节比六铢钱还轻的飘带云霞般浮飞在天边。
——谁说自古只有英雄惜英雄?美人也同样惜美人。
雷纯正暗道惋惜。
恰在此时,她竟似有感,回首对上了雷纯的双眸。
这一眼,不过刹那。
却已胜雷纯曾见过的世间万千粉黛,万千喧嚣浮华。
人去楼空,离岸却还有几步之遥,雷纯依旧僵坐舟头,连带那口滞涩的气息一时迟迟没能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