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除夕,县衙里大部分人今天都放假了,只留了几个人值守。
刘大柱收拾东西回家前,特意来找了慕怀清一趟。
“县尊?”他摸到慕怀清的案桌旁,像一只踮脚的猫,鬼鬼祟祟。
“什么事?”慕怀清从公文里抬起头,斜睨他一眼。
刘大柱打探道:“你今年还在县衙里孤零零过年啊?”
慕怀清好笑道:“什么叫孤零零?刘大柱,你今天说话怎么拐弯抹角的?”
刘大柱疑惑道:“什么弯什么角?我没有弯的角。我就是想问问,县尊今年要不要来我们家吃年夜饭?”
慕怀清直截了当拒绝道:“我就不去了,免得你们不自在。况且我顶着个官名,怎好随处赴宴?”
刘大柱道:“这哪能叫赴宴呢?就是吃个家常饭而已。县尊你大过年的在县衙多冷清啊。”
慕怀清道:“宋主簿不也一样在衙门,还有几个人值守呢。”
刘大柱嘀咕道:“请了县尊,肯定也要请宋主簿啊,我问过他了,他说你不去,他也不敢去。宋主簿一把年纪没娶亲孤零零的,县尊也要学啊?”
慕怀清笑道:“你嘀嘀咕咕话还挺多,晓得要请宋主簿。不过宋主簿就大我两岁,哪里一把年纪,简直胡说。”
“那县尊到底来不来?”
“有这份心就够了,你自己回家过个好年吧,不必念着我。”
刘大柱失落地叹了口气:“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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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书肆一直开到除夕前一天才准备关门。
苏鸣夏收了账簿,对店里的几名刻工道:“各位别急着走,先来我这里领吉利钱。”
刻工们喜笑颜开,嘴里说着贺岁啊万吉啊之类的喜庆话,领了红封包着的铜钱后各自回家了。
何文远也坐在书肆里。自从县学休假后,他就直接来了书肆帮忙,抄书之余,也看些书。他抄好最后一句话,吹干墨迹合上,将今日誊抄的所有抄本一起拿给苏鸣夏。
苏鸣夏收起抄本,同样给了他一份吉利钱。
“新岁安康。”苏鸣夏说。
红封包着的铜钱躺在何文远掌心,数量比其他刻工的多出一倍,上面似乎还留着女子的体温。
“苏娘子也是,新岁安康。”
他默默收下这份好意,紧紧握着吉利钱走了,寒风中,背影说不出的孤独与萧瑟。
苏鸣夏凝望片刻后收回目光,发现刘嫂背着孩子,杵着一根扫帚,也看着何文远离开的方向。
“刘嫂会恨他吗?”苏鸣夏问道。
刘嫂闻言只是叹气:“刚开始是恨的,毕竟他骨子里流着何家的血。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另一个可怜人。我哪里还有什么理由恨他呢?何先平死了,过去的事就这样过去算了。我想开了,明年也要改嫁了。”
苏鸣夏愣了一下,说道:“怎么这么突然,是哪户人家?”
刘嫂托了托背上用绑带背着的熟睡的孩子,说道:“城东的老胡家,他也是死了婆娘,家里留一双儿女没人照顾。他人还本分的,又像头牛一样能干,我就去跟他搭伙过日子了。”
“搭伙过日子……”苏鸣夏沉默了一下,问道:“刘嫂对他没有感情吗?”
刘嫂像是听到孩子嘴里说出的那样天真的话,笑道:“嗬呦,哪来的感情啊,能找到一个搭伙过得下去的我就烧香拜佛了。”
搭伙过日子,天底下大部分人似乎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对于这些连生存都很艰难的人来说。哪有什么感情?何其幸运才有资格说感情。
苏鸣夏没有再追问刘嫂这件事,最后只问道:“那虎娃要怎么办?孩子是不能改姓的吧。”
虎娃是刘嫂儿子的名字,世人看重宗族血脉,律法规定,男孩儿不可轻易改姓。
刘嫂道:“孩子只能跟在我身边了啊,刘家本家也没谁能养。这事我问过老胡,他不介意的。”
苏鸣夏点点头。
刘嫂接着道:“苏娘子,这一年多亏有你的照顾了。今年是我在刘家的最后一年,年夜饭要去大柱家吃,我想请你和知县一起来。”
苏鸣夏愣了下,说道:“刘嫂客气了,这事我还得回去问问我兄长。”
刘嫂笑道:“好,苏娘子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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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县衙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值守的人。二堂亮着烛火,慕怀清还在处理公务。
“明天就除夕了,你怎么还有这么多事忙?”苏鸣夏走进来时这样说道。
慕怀清唉声叹气道:“唉,公务只要想忙,总是忙不完的。更何况,我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苏鸣夏上前两步,合上她面前的公文:“刘嫂问我们,今年去不去刘家吃年夜饭。”
“咦?”慕怀清抢回公文打开,说道:“刘大柱也问我了,不过我没答应。”
苏鸣夏道:“刘嫂说她明年要改嫁,今年是在刘家的最后一年,所以和刘大柱家一起过。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好去了。”
慕怀清道:“我是顶着官名不方便,你怎么又不好去了?”
苏鸣夏道:“大过年留你一个人怪可怜的。”
慕怀清奇道:“怎么不见你们说宋主簿可怜?”
苏鸣夏睨着她:“你都要和宋星怀比寡了?”
慕怀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探头往门外瞧了一眼,说道:“你们一个个真是的,可别叫他听见了,尤其这话还是从你嘴里说出来。”
苏鸣夏何其心细的一个人,自然明白慕怀清的弦外之音。她也只当作没听懂的样子,继续追问道:“所以你去不去?”
慕怀清沉思片刻,终于是合上了公文,说道:“那就去这一回吧,带上宋主簿一起,吃个晚饭就回来。也不能让刘家破费,明日我们自己买些东西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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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慕怀清换上常服,带着苏鸣夏和宋星怀上街买了许多米面腊肉,还有一些炭火。到刘大柱家时,他们一家人正忙碌地准备年夜饭。
“县尊,你总算来了!”刘大柱坐在小板凳上杀鸡,抬头看见三人,惊喜道。
刘大柱家里只有一名兄长,住也是和兄长大嫂一起住。他的兄长在准备祭祀用的东西,他的大嫂在升灶煮米,刘嫂在灶台边切菜。院子角落里,两个大男孩带着刘嫂的儿子虎娃在玩闹。
听见刘大柱的声音,三人齐齐放下手里的活,赶忙来拜见。
慕怀清道:“不必多礼,今天是除夕,就当我是个来串门的朋友吧。”
她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一点吃的,权当今夜的饭钱,刘家大哥莫要嫌弃。”
刘家大哥看着三人手里一大堆的东西,给吓坏了,连忙摆手推回去:“不敢不敢,小人怎么能收县尊的东西呢,县尊能来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刘大柱噔噔跑过来,也叫道:“县尊你来都来了,怎么能带这么多东西呢?”
慕怀清道:“你们若是不收,我也只好打道回府了。”
刘家人这才肯收下,将东西放好,又连忙请三人落座。
刘家大嫂进里屋拿出三只最好的碗倒了三碗开水,刘家大哥从角落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层层油纸,小心翼翼地拈起最后一点碎茶叶泡在三碗开水里。
刘家大嫂小声说:“孩儿他爹,大柱总把县尊挂在嘴边,说他怎么怎么好,今个儿我可算见识了。来咱家吃个晚饭,还带了这么多东西,接下来一个月的米都不用愁了。”
刘家大哥叹息道:“是啊,表弟的冤屈也是县尊伸张的,他来这里一年,给乡亲们做了很多好事。大柱一开始说要把县尊请来,可把我给吓坏了,怕招待不好人家。好了不说了,我们赶紧端出去吧。”
院子里,苏鸣夏在逗弄三个小孩,宋星怀拘谨地坐着,眼神时不时飘向苏鸣夏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