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楚睫毛微微颤动,看向那个回禀的人。
那是邵将军唯一的儿子。
樊楚:“邵将军的尸首可带回来了?”
小邵将军说不出话。
旁边的将领看不过去,低声接道:“将军,邵将军,没有尸身了。”
南离对北周恨之入骨,北周又怎么可能对南离慈悲以待?
樊楚曾让属下兵士穿上北周的衣服,假装北周的百姓,坑害北周兵将三万余人。
在这场战争中,她们彼此都用尽了最阴狠无耻的手段,经历了最残忍的屠杀。
她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像邵将军这样但凡有些名气的将领,落到北周手里,就只有尸骨无存的份。
樊楚久久无言,半晌,开口道:“给邵将军立座衣冠冢。”
“是。”
商量完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之后,大帐中的人都逐渐离开了,樊楚坐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天,坐到外面皓月高挂,夜色浓染,坐到有人点亮了帐中的灯烛。
烛火在樊楚眸底“噼啪”一下亮了起来,她也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似的,看向点灯的段勖。
“段勖。”
段勖回过头来。
烛火摇曳,他在樊楚眼中看到了一种他第一次看不懂的情绪。
又或者说看懂了,但段勖不愿意相信。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很常见。
在那些无力的,打了败仗的将领眼中,在那些预感到自己必死无疑的人眼中,在那些遇到了一件很难很难的事,然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的人眼中……他时常能看到这样的眼神。
可他从没在樊楚的眼中看到过。
这一刻段勖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大的悲哀,哀痛至极,让他几乎想要流泪,想要跪下恳求樊楚,可具体求什么,他又不知道。
上过战场的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畏难而退之的人。
但这一刻段勖真的害怕了。
他下意识地不想要樊楚开口。
然而这世上的事,多的是横祸,多的是意外,多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人只有接受的份。
樊楚:“我有一道军令,要交给你,只能交给你。”
有什么事,只能交给他来做?
段勖不敢想。
他低下了头。
樊楚的声音似离得很远,让段勖听得不是很清楚,可他却又觉得那道声音如一道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让他整个脑子都嗡嗡的。
他听到樊楚说:“如果我败了,你投降。”
段勖啪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双手握拳,牙关咬得死紧,一句话不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樊楚也像是头一次没有看懂他的意愿:“我让你受此奇耻大辱,我让你放下家仇国恨,让你往后遗臭万年,你可以恨我,打我,可以骂我,我绝不还手,我背叛了南离,还要拉着你一起,你可以把我的尸骨扔到南离百姓面前,鞭挞,剁碎了喂狗……任由尔等。我樊楚必定死得透透的,不留一丝冤魂入你们梦中。”
段勖泪流满面,嘶声呐喊:“将军!”
樊楚低喝:“闭嘴!”
“这条军令,是密令,除你我二人,不可有一人知晓。”
段勖一个七尺男儿,哭得像个三岁孩童,丑态毕露,他嚎啕着,一个劲摇头。
樊楚瞥了他一眼:“出息。”
她听着段勖嚎丧似的哭,没有打断,直到段勖自己抽噎着停了下来。
樊楚便再次开口:“我南离军人,不会有一人随你投降,他们必会一个不留,战死沙场,我剥夺了你身为军人的尊严,让你去走一条万难的,只有你一个人去走的路……你可以哭,但你现在要听我说。”
“段勖,”樊楚轻声道:“我们可以死,但百姓得活,他们得像在南离时那样,安居乐业,得有一个人,护得住他们,也愿意护着他们。”
段勖悲痛道:“将军,北周人不会善待南离百姓。”
“可南离百姓会活得好好的,活到像北周人一样,活在北周土地上的那一刻。”
樊楚笑了一声:“我在北周时,去过那些被占领的城池,如你所料,他们并不被北周人善待,可他们依然在活着,竭尽全力地活着。”
面对战争的残酷,天灾的无情,南离的百姓永远在求生。
“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对百姓来说,活着最重要。”
“他们才是南离的生息,南离的命脉,是我等用生命来护佑的存在。”
段勖始终没有回话。
樊楚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说出了那句堪称活剐段勖心尖三两肉的话:
“段勖,樊楚求你。”
段勖的脊梁在这一刻狠狠地弯了下去。
他跪在那里,连气息都微弱至极,仿佛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帐中的烛火渐渐燃尽了。
大帐内归于一片黑暗。
在这样的黑暗中,段勖才终于得以集起全部的勇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樊楚道:“将军,属下领命。”
而樊楚站起身,向段勖深深行了一礼:“往后的路,辛苦段将军了。”
……
樊楚死了。
她的双剑断在暮霭关。
其中一把断剑斜刺入一名北周将领的腋下,贯穿他整个头颅。
另一把深埋入顾北宸的坐骑,一匹枣红马的腹部。
而两枚剑尖,则不知道被扔在哪里了。
这是一场极其混乱的战斗。
混乱到樊楚死的那一刻,南离和北周没有一个人发现她死了。
直到北周的一名小兵,目眦欲裂,神情癫狂地看着跪在城门前的樊楚,疯了一样地不停喊道:“她死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樊楚死了!樊楚死了!!樊楚!死了!樊楚真的死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所有人渐渐被他吸引了目光,当他们看到那个,头发凌乱,满脸血污,身前胸腹尽是箭矢,满背,甚至后颈都插满了刀剑的人时,他们甚至认不出那就是樊楚。
但南离人认得出。
哪怕仅仅只是一根发丝,他们都认得出。
随着一声声如泣血般的:“将军!”
北周人激动到手都在颤抖。
樊楚真的死了。
樊楚真的死了!
但那是樊楚。
三息之内,甚至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试探一下樊楚的气息。
他们对樊楚的恐惧,甚至胜于鬼神。
正当南离人沉浸于悲痛,北周人蠢蠢欲动之际,一把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下了樊楚的头颅。
她死了很久了。
久到这一刀下去,都没有血液喷溅而出。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粗糙的脏手攥住樊楚的头发,将她的头颅拎了起来。
“哈哈哈哈!”那人疯狂地笑道:“封侯!老子要封侯了!”
北周士兵这才想起来。
那可是樊楚啊!
她的头颅是加官进爵,她的四肢是赏金万两!
哪怕是割下她的一块肉,都有数不清的奖赏!
这个人与她们打了五年,杀了他们无数的兄弟,父子,前辈,至交好友……
他们还在犹豫什么?
碎了她!
刮了她!
拿着她的身躯,去领赏啊!
正待北周人马上要一拥而上的时候,一把长刀远远飞来,削下了那人的头颅,和樊楚的头一起,砸落在了地上。
北周人的动作瞬间停住了。
他们看清了。
那是樊家的长刀。
那是樊楚的长刀!
樊楚,不是死了吗?
这时,一个如钟馗一样的女人朝他们直直地冲过来,怒吼道:“竖子尔敢!”
樊楚曾说过一句话。
荆蘅是她的矛,也是她的盾。
这句话在此刻应验了。
只见荆蘅长刀一扫,将最前方的一排人的头颅都砍了下来。
这是怎样的巨力!
而当后面的北周人抹去眼前的鲜血,才发现那只拿着刀的手臂竟不知什么时候弯折出了诡异的角度,一根尖锐的骨头穿破了荆蘅的皮肉,斜插在外。
这一刻他们是真的怕了荆蘅这个女人。
什么样的人,胳膊折了,骨头甚至都穿出来了,还能像这样战斗?
那是鬼啊!
南离有一群这样的鬼啊!
数不清的南离兵将怒吼着冲了过来,将樊楚围在了中间。
那是他们将军的身躯。
那是整个南离,是他们南离军的尊严。
他们就算是死,也断不会让敌人践踏!
一声马的嘶鸣,如同号角般响彻了整座战场。
天下闻名的汗血宝马,知道了主人的死讯,眼角居然生生落下了一滴泪水。
它哀叫数声,高高扬起马蹄,冲进了北周的军队,撞死了几十个身披铠甲的士兵,直到身上和它的主人一样插满了刀剑,马腹不知何时被豁开了长长一道大口,流了一地的脏腑肠胃,才终于轰然倒在了地上。
北周人说不出话。
他们仿佛听到有人在质问他们。
看到了吗?
这就是南离的晓勇,这就是南离的忠烈。
哪怕是女人。
哪怕是灶兵。
哪怕是刚满十四的孩子。
哪怕是一匹马。
可他们的结局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和樊楚一样战死在暮霭关门前。
当荆蘅满腔鲜血,无声地跪倒在樊楚身前,说出了她此生的最后一句:“将军,属下追随您来了……”,当南离的最后一名军人被万剑穿身,北周终于踏过樊楚的身躯,占领了南离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