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左丘盈又立刻冷静下来,他要是那个皇子的话,那他所说的那些故事,不就都是他自己的故事吗。
母亲被陷害致死,父亲不疼爱,之后又追悔莫及,他母亲死时,他才八岁,那他又是如何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度过的呢。
徐裴将他的事,娓娓道来。
“我母亲……”徐裴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头,又像是在触碰一处久未愈合的伤口“她本是北漓江湖里的人,无门无派,却凭着一身武艺和过人胆识,据说她曾单枪匹马截过贪官的饷银,也曾在马匪窝里救下过整村的妇孺……”
“父皇当年还是太子,一次微服私访到北方边境,恰逢母亲带人截杀一伙倒卖军粮的奸商,场面混乱,他为救一个被波及的孩子,不慎卷入。母亲见他虽衣着普通,却气度不凡,且身手间有章法,并非寻常百姓。一来二去,两人竟在那样的场合结识了。”
徐裴微微垂眸,窗外透过阳光映着他长睫的阴影“母亲不喜宫廷束缚,但父皇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许诺她入宫后仍可保有几分自在。后来父皇登基,力排众议,将母亲接入了皇宫,封了母亲为妃。”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似乎有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很快被更深的沉郁取代“我出生的时候,父皇高兴极了,给我取名栩悲,栩是栩栩如生,悲……或许他那时便隐隐觉得,生于帝王家,终是悲喜不由人吧。幼时的记忆,大多是暖的。母亲虽身在深宫,却从未失了江湖儿女的爽朗,她教我骑马射箭,给我讲江湖上的故事,也教我读书明理。而父皇,他总是很忙,但只要有空,便会抱着我,听母亲说些民间的趣事,或是……朝政的烦忧。”
“母亲不仅武艺好,心思更是剔透。她虽不懂那些繁文缛节的宫规,却对民生疾苦、朝堂利弊有着天生的敏锐。父皇信任她,有时遇到棘手的难题,会私下与她商议。母亲总能从江湖人直白的角度,点出要害,提出些意想不到却行之有效的法子。久而久之,她竟也成了父皇身边一个隐秘的智囊。”
“但这在后宫,本就是大忌。”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后宫不得干政,是铁律。更何况,母亲并非出身名门,又得父皇专宠,早已成了许多妃嫔的眼中钉。我八岁那年,边境有将领叛乱,军情紧急,父皇连日议事,愁眉不展。她心疼父皇,又忧心国事,便私下里写了一封密信,分析了叛军的弱点和应对之策,想让心腹交给父皇。”
“可这封信,终究没能到父皇手里。被皇后一党截了去。他们添油加醋,说母亲勾结外臣,意图干政,甚至编造了她与那叛将有私情的流言。”
“父皇……他那时或许是被国事搅昏了头,或许是忌惮母亲日益增长的影响力,又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来平衡后宫势力。总之,他信了。他信了那些污蔑之词,召母亲去了宣政殿,当着众臣的面,斥责她牝鸡司晨,不守妇道。”
“她性子何等刚烈,一生磊落,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她争辩,她哀求,可父皇眼神冰冷,毫不信任。最后,母亲在寝殿悬梁自尽,以表决心。”
“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好好活着……可母亲走后,父皇对我视若无睹,甚至带着几分厌弃,仿佛我是她干政的罪证。那些曾经对我和颜悦色的妃嫔、宫女太监,瞬间变了嘴脸。他们会故意打翻我的汤药,会在我读书时窃窃私语地嘲笑,会在雪天让我跪在冰冷的宫道上……”
“那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的爱都消失了?我只想要母亲,想要父皇的怀抱,可我什么都没有了。"好好活着",可那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十三岁时有一次被几个受宠的皇子联手推入冰湖,险些丧命之后,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那个没有温度的牢笼里。用了些母亲教我的江湖伎俩,买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逃出了皇宫。”
“可逃出宫之后,分明又是另一个炼狱。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在乱世中如同蝼蚁。在逃出北漓都城不久,遇上了一伙人贩子,他们想抓我去南边做奴隶。我拼命反抗,却还是被打晕了。”
“醒来时,我被捆在一辆牛车上,周围是哭嚎的孩子和凶神恶煞的人。我知道一旦被卖掉,这辈子就完了。于是我拼命挣扎,用藏在袖中母亲当年给我的一枚防身小匕首,割向了捆住我的绳子。情急之下,我割到了自己的手掌。”他抬起手掌看着那道疤痕“当时剧痛钻心,但就是这股痛,让我从昏沉中彻底清醒过来。我趁他们不备,跳下车就跑,他们在后面追。”
“我不敢停,也不能停。可失血和之前的殴打让我头晕眼花,好几次都差点栽倒在地。”他的语气平静,却让左丘盈听得心惊肉跳“疼痛让我清醒,于是我一边跑,一边用那把小匕首,反复割开这道伤口。”
左丘盈寒毛直竖,那得有多痛!一个八岁的孩子,用自残的方式逼迫自己求生,那是怎样一种绝望又倔强的挣扎。
“后来……我一路流浪,乞讨为生,直到在青溪镇遇到你父亲,那里正闹水灾,师傅在主持赈灾。我看他发放粮食的方式有些不妥,照那样下去,粮食撑不了几天,而且容易被地方豪强克扣。跟他说了我的想法,师傅显然是知道的,和我认真的分析了灾情,询问我的意见,最后灾情得到了缓解,师傅知道了我的经历,既心疼又赏识,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侯府。”
“我被人骗过,被人害过,原是不信任何人的。当时我怕他是想把我抓起来,或者有什么别的企图。所以我故意让这道伤口再次裂开,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
徐裴转过头,看向早已泪流满面的左丘盈,眼中的坚冰在她的泪水中渐渐融化,只剩下温柔的涟漪:“可是在哪儿……我遇见了你。”
“你第一次见我,看我手上的伤还在渗血,二话不说就帮我包扎,还问我疼不疼。”他的声音变得微微颤抖“嘉月,你知道吗?那是我母亲死后,第一次有人那样……心疼我。”
随后他自嘲的一笑看向了手中的疤痕:“说起来,我还挺感谢它的,它是我痛苦过往的印记,是我生死的证明。更是因为这道疤痕……让你因为心疼这它,而心疼我。让我感受到……原来这世间还有人在意我……”
徐裴在说他身世的期间都是格外的平静,仿佛置身事外,但现在他的眼眶泛红,声音轻颤。
左丘盈紧紧抱住他,内心酸涩她满眼心疼,她第一次知道徐裴的过往,原来跟她一样,是个可怜的人。她无法想象,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乱世中历经如此多的磨难,才得以存活。
她终于明白,为何徐裴能得到她爹的重视,在这个依靠家世背景才能入朝为官的时代,他成了破例。因为他本就出生帝王之家,若没那场宫变,他本该是宫殿里读策论的储君。
但尽管如此,他也能成为权倾朝野的权臣。是他本就满腹经纶,懂周礼却不刻板,知兵法却不狠戾。
“都过去了。”
两个可怜的人儿,在这小小的马车里诉说着自己不堪的过往,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给着对方温暖。
此刻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左丘盈还不知道马车要驶向何处。
“北漓。”徐裴道。
左丘盈立刻绷直身体:“你要回去继承皇位了?!”
徐裴闻言忽然一笑:“怎么会,只是去谈谈条件。”
吓死她了,还以为故事又要走向什么不归路了。
是的,他们现在要去找当年,平岌到底发生了什么。
左丘盈在上次看到蒋文渊的密室里的东西后,悄悄的写信告诉了徐裴。
现在去北漓,就是要弄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当年是蒋文渊叛变,那如今的素阳城,就是蒋文渊的第二次叛变。
原本还以为有些难度呢,现在看来,很轻松了。
“那现在,晋城内,我们是不是都死了?那爹岂不是要受很大的打击!”左丘盈忽然想到,眼下是左丘桓一下子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和最得意的门生。
“师傅都知道,不用担心。”
好吧,原来她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徐裴道:“如今还不知轩辕沐晨的下一步是什么,只有等他放松警惕,露出野心,他想除掉左丘,这样他才能把权利揽到自己手中。”
轩辕沐晨,确实藏得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