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转身,快步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干呕起来,随后右手垫在腰间慢慢挪动到厅内坐下,垂首,泪珠砸了出来:
“他们原说只要哄你去趟婚宴...我当真不知会闹出劫车的事!”
晨风掀起她压裙的羊脂玉环佩,露出里头藏着的安胎符。
我愣了一瞬,心下起疑更甚,随后关好卧房的门,转身同她一起坐在堂前。
“姨娘今日独自驱车前来,不只是为了说声抱歉吧?” 我悠悠开口。
她握着茶盏的手一抖,带来的漆盒"咔嗒"翻倒,滚出半截黄麻绳——与那日恭王府管家附在喜帖上的绳结一模一样。惠姨娘煞白着脸去捂,宽袖扫落茶盏,打翻的茶汤在青砖上蜿蜒成溪,腕间的翡翠碰在青瓷盏上,发出宿鸟惊飞般的颤音。
片刻间,她神色恢复正常,看到她双眉微挑了一瞬,却没有抬起眼来的神色,我赌我猜对了。
她虽进了佟佳府小十年,但作为侧室,阿玛很少会带她出门,我来了这个世界四年多,也从没见她在天家或者其他显贵面前露面的机会。
哪里来的道理能突然跟恭亲王的男管家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
我倒是不觉得她敢背叛我阿玛做出什么出轨的蠢事,纵然不说当时一夫多妻制度对女性的束缚和影响,就单看桂姨娘这些年来对悫惠望女成凤的期待,便也知道权衡利弊后她不会玩这种把戏。
除非,除非权衡利弊后,发现劝我去赴宴,实在利大于弊。
心下已有定论,走上前去,指尖拂过她腕上的梅花印记,拈起她腕间翡翠镯,冰纹在曦光下蜿蜒如毒蛛:“这水头倒是比恭王府赏的求子方更金贵。”
惠姨娘踉跄扶住案几欲要站起,张了张口却没有辩解分毫。
我果然没猜错。
望着满地狼藉轻笑出声。原来那日撞见的鎏金拜帖里,裹着的从来不只是大婚请柬,还有张泛黄的求子秘方。
恭亲王当真算得精妙,知这深宅妇人甘愿用他人性命,换一剂虚妄的求子良方。
她复跌坐回去,绣着石榴多子的衣带寸寸滑落。我拾起漆盒里散落的黄麻绳,慢条斯理缠绕好,放回盒中:"就像这绳子,原该捆着求子药方,怎的系着我的催命符?"
"...那日管家给的药方,原说是能得男胎——"惠姨娘话音突然打了个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禁步上崭新的珊瑚珠,
“老爷说...说既是恭亲王府流出来的方子,试试总归...”
声音骤停。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容若伤口的金疮药气在空气间漫开。厅内菱花镜里映出我鬓发散乱的模样,倒像是那日差点被贼人凌辱时,跌落在污泥里的光景。
遥想当时出门前阿玛那句“万分小心——”
以为是平常叮咛,此刻却像把薄刃直插心口。
他们都知道,知道此行凶险万分,却也都愿意一起演一出戏。
拿嫡女生命安危,去换一个新鲜男胎的可能。
“萩儿,我抄了七遍《地藏经》......”
见我长久不做声,她收拢三层螺钿食盒,从底层拿出一卷泛黄纸张推向我,漆面映出眼角细纹里未拭净的香灰,
“先前去了广济寺,住持说,未出世的孩子若背了孽债,来世要遭七苦......”
我低头并不做声,扶在座椅上的手蓦地收紧。
"老爷说..."她突然噤声,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小腹,我避不开视线地,看到小腹的裙裾处缀着阿玛亲赐的鎏金银纹腰封,换了说法:
"老爷也是着急的,没想到他们当真如此歹毒,将你掳了去,但那日老爷也说了,横竖,纳兰大人会护你周全......"
我望着她腰封上熟悉的云雷纹,想起去年及笄时阿玛赠的玉佩也是这般纹样。原来佟佳氏的族徽不仅能刻在女儿嫁妆上,亦能烙在未出世儿子的襁褓前。
泛起一阵恶心的情绪,我不得不揣测,我被绑第二日,阿玛是有意带容若在身旁。
他故意要让容若知道,他牺牲我还不够,还要再备上一个容若吗?!
我无法原谅。
骤然,卧房传来容若的咳嗽和昏迷中的呓语。惠姨娘连忙随着我扶着太师椅起身,袖中忽忽悠悠飘落半张黄笺,朱砂画的送子观音被晨露洇开眉眼。
我心下泛起一阵冷寂,突感如孤魂般被弃于荒野。
“那姨娘未来也该明白了,这深宅里能结出的,从来不是石榴籽。”
我冷冷掷了一句,扭身进了卧房。
“春桃,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