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反倒让容若疑惑和尴尬。
“萩儿——”
好看的眉眼皱了起来。
“哦不是,我,我不是不愿意。我,我刚才是在——”
妈呀。这画外音怎么解释啊!
情急之下反而嘴笨起来。
只低了头,嗫喏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来。
容若温和笑笑,眼中却含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悲痛。
一手拿过拐杖做支撑站起身后,站定顿了一下,背朝着我慢慢挪步离去:
“我的梦想,今夏得偿半愿,另外半句,要等萩儿来续——”
看着往日玉树临风的纳兰性德此时要依靠拐杖蹒跚前行,步履的速度慢了,人仿佛也矮了些。
以前宽厚的肩膀,竟也耸起几分瘦骨嶙峋的意味来。
我眼底浮出水光,耳畔仿佛有人在念那句: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那天晚上,我怀着复杂的心思入睡,想起那日在榻边与春桃的对话,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地,梦到了那个皇城。
那个人均一百个心眼的地方,
那个一动一静都倍受人瞩目的地方,
那个生生把赫舍里熬枯的地方,
也是那个阿玛和弟弟,那个全部佟佳氏,都在为之效力的地方,
是那个越发慈眉善目的孝庄,轻轻握着我的手说“以后要多体谅这个皇帝啊”的地方,
也我拼命几次三番要逃出来的地方。
其实呆在乡下的这两个月,我还是偶尔会想起那个皇城,尤其会梦见自己站在宫道上,两边仿佛高的看不见头的暗红色宫墙,遮天蔽日,了无生机。
我本就不是无脑相信入宫为妃可得万千宠爱于一身桥段的偶像剧女主,过去四年见证了种种,从小雀斑被生生冷落近一年抑郁而终,到祜儿的隆重的降生、悄然的离去,从赫舍里进宫时的珠圆玉润到如今的形如枯槁——
我竟梦到玄烨,龙涎香混着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九重纱帐被穿堂风掀起时,看见他蜷缩在龙床上的影子。
在梦里,他骨瘦如柴,白发苍苍,布满皱纹的手伸向我,问:
“看到朕如今这样,你可还满意?”
我在梦里抽噎着哭着转醒过来。
梦的最后,是他那场雨夜中决绝的回眸。
不知为何,居然还想回到梦中去。
闭了闭眼,发现已是完全清醒的状态。
天光还未完全亮起,我翻身起来,从梳妆台暗格处拿出鹅黄色荷包,看着上面干涸变黑的血渍,已然分不清是容若的还是我的。
刀光中是为我抵挡的背影,血染罗裙时方知,这刎颈之交早将彼此二人的命数缠绕成了同心结。
荷包中纸条在容若昏睡时日曾日日被我放于贴身小衣处,时常握着祈求上苍神明,如今他已大好,我便复塞回了荷包中,只是其中字迹已被泪水浸湿数次,竟已模糊不清。
将这鹅黄荷包放于厢房容若的茶盏边,纸条展开压在茶盅下,便去了草棚,牵了多儿留给我们的马,出了院门。
虽长久没有骑马,但好在之前的肌肉记忆还保留在脑海里,上马费了些时力,但没过一会即与马儿磨合了脾性,沿着京郊小路策马狂奔起来。
这四年无数的画面闪过。
夏末的北方有些许凉的风吹在身上,因这个时代水稻还没有被大规模普及,故田间小麦为多,此时有一批早熟的秋麦打了穗,沉重的金黄的穗头重重垂下来,在朝阳中格外耀眼。
此处地势不高,我在马上飞驰,回头能远远看见三个月前那片差点要了我和容若命的林子,外围层次的古木中隐约能看到摇曳的竹林。
远处的田埂上有一男子挑着担子向田中走去,担子里装的是割麦子的工具,后面跟着一妇人手中拿着竹篮,虚掩着的竹篮盖中盛着的约莫是饭食,刚蒸熟的饼还冒着热气。
妇人另一手则牵着一个小男孩,约莫四五岁上下,在田埂间蹦蹦跳跳,窜上窜 下地不老实,不到一会便摔了两跤。只听妇人远远地温柔地嗔骂叫小朋友注意脚下,一面向前喊着让男人也注意不要摔倒。
那男人也并不回头,只走在她们前面几步路的位置,只胸膛更挺了挺,肩上的担子抖了抖,高声应好。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我印象中的,正常的,平淡的,却又是真实的生活。
我遥遥在马上驻足,直目送至一家三口都隐于麦田中,虽身影已没入一人高的麦穗,但孩子嬉笑的声音,妻子温切的声音,合着丈夫欢快的口哨音,仍久久在我脑中盘旋。
如此平常不过的场景,却又是多少人渴望而不可得的曾经?
只一滴泪被初秋的风吹落,我仰了仰头,夹了夹马肚子,继续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