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的事情就反复想。
这是我前世带来记忆告诉我的度过低谷和悲伤的法子。
我开始回忆,回忆我们四年来相处的所有细节。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摇椅旁听完我唤容若哥哥四个软糯糯语句后好看绽放的眉眼,
到西华楼上一起看的夕阳暮色,
到大典前夜陪着我在湖边点灯笼论诗饮酒,
到陪我一起在《好再来》认出前世缘分,
再到醉心楼的道歉,
到宗人府的救赎,
到竹林以身犯险,
到伤愈以身相许——
我开始回忆四年来我们每一次见面,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并揣测他每个心情,每个举动,每个想法。
那种回忆是不分昼夜的,只要我醒着,就会强迫自己想他,思想若是中断了,就逼迫自己从头开始想,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回忆。
这个方法亲测有用。
就这样大概又过了半个多月,直到我再想到“容若”这两个字就开始头晕头疼恶心想吐,我终于从盛大的悲伤顺利过渡到了第三阶段。
厌恶。
准确的说不是厌恶。是恨。
后来回想起来,我是真心实意地恨过他的,且这由爱生的恨,更致命。
我希望他过得不好。
我终于开始出门,频繁出门。
我甚至开始故意让老胡驾着马车从纳兰府门口驶过,绕路也要去那种。
我开始期待不经意间的相遇,我开始期待,看到他过得不好的样子。
暮色初坠时,紫玉阁的绛紫飞檐正挑着最后一缕金晖。我站在楼下抬眼望去,这座三层鎏金阁楼宛如鹤群中的孔雀翎,朱漆立柱上嵌的螺钿在夕照里流转虹光,整条街上所有其他商市皆黯然失色。
踏进门槛的刹那,一楼正中的波斯绒毯倏地卷起烟霞。
十二名胡旋女踩着龟兹乐鼓点飞转,金铃束腰上缀的瑟瑟石随着动作泼洒星光。
跑堂童子穿梭在榆木方桌间,青瓷盖碗碰着铜钱响成一片,有醉汉掷出枚银瓜子:"好娘子再舞一曲!"
沿着檀香木旋梯登上三楼,方知何为"隔而不绝"。十二扇缂丝屏风绘着金陵十二钗,却将《海棠春睡图》裁成支离片段。
隔壁厢忽地爆出阵哄笑,震得我面前那盏"雨过天青"盏泛起涟漪。
"这玉冰烧比药铺开的的安神汤管用。"
老秦把鎏金执壶推过来。我望着屏风后晃动的影子,忽觉那些破碎的貂蝉拜月、黛玉葬花,正似我此刻被割裂的心绪。
见我不说话,老秦叹了口气道:
“唉,你日日从他家门口经过,不也没见到他吗?若是真看到他过得不如意,你真的会开心吗?”
傍晚时分的紫玉阁正是热闹的时候,拉曲儿的跳舞的作词的大有人在,又是酒过三巡,逐渐人声鼎沸。
只见眼前少女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桌上只两只月牙杯,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其中一个的杯沿,似是要跟这杯面对碰个你死我活。听到这句话没有做声儿,倔强般瞥开了眼神,看向楼下舞台,舞女们正在演绎一首《别离书》,讲的好像是什么丈夫战死边关前决意提笔与爱人和离的故事。
只呆呆听了一会儿,少女一滴泪珠以几乎不可见的速度猛然从眼中滚落,直直砸在杯盏中,使原本略显浑浊的酒体反而酿出一分澄明。
老秦刚想做声,眼睛却对上了少女修长的白皙的颈子,正被他亲手挑选了送过去的绯色缎布做成的锦边绣银罗裙轻轻掩着,因为别过脸去而显得更加长,此刻因着喝酒上脸而透着淡淡的樱粉。
不知是不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老秦只觉突然间自上而下的血脉都沸腾了起来,忙扭开眼神,努力压下心头过快的跳跃。
紫玉阁真是个好地方,我喝到了微醺的状态,捏着月牙杯思索着。
从月初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是个完美的可以逃离现实的仙境。
却还是忍不住的,在人群里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呵,余光扫视了一圈后又自嘲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满京城,这是他最不可能来的地方了。论人品家世,纳兰在这京城自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何况现在成了婚,定是,定是跟新妇卢氏,在渌水亭,耳鬓厮磨你侬我侬吧。
将眼神从楼下舞台拉回老秦身上,思绪渐沉。
是啊,我果真盼着他不好么?
如果看到他真过得糟糕,我到底,会开心还是会难过呢?
“我不知道。”
我垂首回道。
想到如今已是三月末,殿试该是考完了,本来都打算好了张榜当日同容若一起去见证,那时怎知他会有佳人在侧,还一贯认为与我两心同。
不免又悲伤起来。
酒过三巡,我却未觉一丝兴奋,与周围已快到一更宵禁时分,紫玉阁的人却丝毫没有要散去的意思,依旧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