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的额头重重磕在脚下青砖上,鎏金护甲划过黄铜围栏发出锐响。
这是他第一次称自己是奴才,尝到一丝决绝的意味。
玄烨盯着他后颈渗出的冷汗,纳兰自接了赐婚圣旨之后就告病在家,连准备了那么久的殿试都来没参加。
他当对她,真情深意重至此?
有本事不参加殿试,他怎么没本事抗旨呢?
想到此,玄烨心里冷笑了一下,忽又想起去年夏日,这人替萩儿挡下刀剑的模样——恐怕也是这般紧绷的脊梁,却裹着松竹般的清傲。
想到她,思绪不免又飘忽了一秒,劳什子整了这么久的春日宴,她却不来,突然发现也实在没什么好呆的。
不如回去看折子。
曹寅看自己主子半天不回话,就知他思绪又飘到了那个她身上,便上前半步,玄色官靴碾碎一朵蒲公英:
“听闻卢氏精通马术,容若大人今日怎不携夫人同乘良驹?”
他腰间鎏金盒里的怀表链子叮当作响,像是掐着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纳兰容若的喉结滚动两下:
“回曹大人,内子...畏风——”
话音未落,马场西侧突然传来嘶鸣。玄烨手中的西洋镜精准捕捉到那匹熟悉的紫骝马——萩儿去年及笄,他曾亲赐的蒙古烈驹,此刻正在木栅里焦躁地刨着草皮。
他去年曾专门随马车牵去了那农家小户,谁知只在马厩里呆了半日,便又带回来了。
她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有一丝懊恼的情绪在蔓延。那个雨夜,他站在院里听完了她哄睡时为他唱的整首《长夜辞》。
曹寅真不愧是从小的玩伴,此刻笑声像浸了冰的刀刃:
“好马识旧主,这畜生倒比人重情义。”
他转身时孔雀翎扫过纳兰容若颤抖的肩头:
“当年皇上教奴才驯马,说烈马要配好鞍,良缘需得佳期,您说是也不是?”
一石二鸟的事,玄烨一贯是愿意做的,比如当年的鳌拜,那年的碧云,还有——
但这事,明明损人不利己,如果得不到她,他宁愿看她幸福。
真的吗?他多少个夜里这样问自己,他真的,愿意放她走吗?去做他人妇。
他不愿意。
但为何如今,他还会恼容若,到底是恼他的不知所措,不懂珍惜?还是恼他的无所作为?
看着眼前依然跪着没有起身的纳兰,似快要碎掉了。他到底要纳兰怎样?是诚心诚意接了这诏书,从此与她一刀两断,还是抗旨,带着她远走高飞?
二者他都不敢的,他只敢毁掉自己罢了。
那自己既然已摧毁了他和她,为什么现在却还要在这里辱他。
玄烨攥紧了拳,那个夏日雨夜的潮湿感复又席卷而来,深吸了一口气,翡翠扳指硌地手指生疼。
去年腊月,那日皇祖母的护甲划过赐婚诏书,凤印压住"纳兰容若"四字时,浑厚却苍老的女声混着檀香飘来:
“懿旨上同盖御章,方显天家对纳兰家的恩赐。”
看着玄烨颤抖着紧攥着朱章的手,孝庄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于是她说:
“玄烨,科尔沁的鹰,不该困在儿女情长里。”
看着那封诏书,玄烨似已看到萩儿婆娑的泪眼。盖了御章,这婚,便是他赐的了。
而他,竟半分办法也没有。
“皇上明鉴!”
纳兰容若忽然直起身,眼角泛着可疑的潮红。
“容若!”
曹寅突然抽出怀表,表盖开合声清脆如刀剑相击,继续步步紧逼。
“你可还记得咱们在乾清宫当值时立的誓?”
他指尖摩挲着表盘上细小的满文
“御前的人,最忌贪心。”
一阵疾风卷着草屑掠过观礼台,玄烨的明黄衣摆猎猎作响。他看见紫骝马突然挣脱缰绳冲向围场,看守太监的惊呼声被马蹄踏碎。
“您知道草原上的狼群怎么驯马吗?”
待纳兰退下了,曹寅身影离得近了些,声音忽然放轻,白玉扳指映出玄烨紧抿的唇线。
他指着紫骝马消失的方向:
“它们从不追逐。”
“草原老人说,若真爱那匹野马,就该烧了草原等春风——等来年新草漫野,它自会寻着故土的味道回来。”
玄烨望着天际翻卷的云絮,深棕色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日在慈宁宫,烛泪滴在赐婚诏书上的声响,此刻突然在耳畔炸开。
“真心爱过的人,就像摔碎的珐琅彩。”
曹寅不动声色,继续娓娓道来。
“如今您非要捧着碎片,扎破的是自己的手。”
“早年间臣在江南住过,看过祖父做生意,臣从小听的是在生意场上,江湖规矩是人走茶凉,默契散场。爱也是如此,从来都不是博弈,而是成全。”
“陛下若真喜欢那匹烈马——”
他忽然扬鞭指向草场尽头,惊起一片白翎雀:“不如把这片荒原都种满苜蓿。”
暮色渐浓时,掌灯太监捧着羊角宫灯过来。玄烨骑在枣红高马上,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围场,松开缰绳的刹那,马鞭穗子上的东珠突然崩落,在草地上滚出一道晶莹的弧线。
他望着驯马监终于套住紫骝马。摘下扳指扔给曹寅:
“传旨,将科尔沁新贡的苜蓿种子分与八旗牧场。”
翻身下马后转身时明黄衣摆扫过沾露的草叶,忽又补了一句:
“今秋木兰围场的苜蓿,要种到天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