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晚上回到家,向文默默躲在房间里,给他们留有空间沟通,听着外面母子俩时而争吵,时而哭泣,一墙之隔,两种境况。稍顷,张复推开门对着她招招手,嘴角扯出胜利的笑容,一切归于平淡……
向文是疑惑的。旧时奶奶疼爱她,从未红过脸,家人间算得上和睦,而像张复和婶婶那种冰火两重天的相处模式,她适应的很困难,前脚打得跟冤家一样,眼下却异常亲昵,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张复领着她们去了一家装璜不错的饭馆,算来这还是第一次全家一起外出。俗话说没有花钱的不是,只要足够多,去哪里都是体面。她们享受着服务,吃着可口的饭菜,伴着周围闲适的环境,心神安宁,昏昏欲睡。
她想,婶婶其实是能够理解张复的,毕竟他还算个孩子,金钱的诱惑是极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今天在家住吧。”婶婶给他夹了块肉,眼底满是期待。
“我……”张复略微停顿,“明天有事儿,下次吧。”
“你爸……是懂得拿捏你了。”
“还有个事,”婶婶不经意望着向文,“你俩最近少来往,现阶段要有大局观念,想见文文了你自己回家看。”
“妈……”
“儿女情长以后再考虑吧,眼下大事为重。”婶婶攥着向文的手腕,领着她出门,“别送了。”
慕色渐沉,夜风刺人。呼出的气像团云,透着月光虚无缥缈地在黑夜里吹散,冷气入鼻,眼眶隐隐发酸,向文觉得自己仿若之前张复一直心心念念的那台电脑,是他们可以拿来权衡利弊,相互约束的物件。
——
病危前一个月,张复赶来看望,血缘这东西很是奇妙,多大的怨,多大的不甘,只要有人愿意低头软语几句,便能抛却旧事,继往开来,亲昵如初。
张复去缴费处把钱补上,又从取款机取出一部分现金交给向文,“你多体谅,她不容易。”
她拒接,“她需要的不是我,是你。”
“老爷子那边不喜欢我往这边来,你理解理解。”
不可置信,“这比妈妈重要?”向文已有几天未睡好觉,这段时日虽然周叔叔也会来陪床,但毕竟男性不方便,大多数还是她亲自来,从早盯到晚,此刻脾气已是按耐不住。
“那你说怎么办?”张复情绪亦是不佳,从兜里拿出一个烟盒,熟练地点烟,重重吸上一口,试图压下火气,“我妈都能理解,你有什么不能?”
“再说了,你不知道看病的钱哪儿来的?没我你能行?”张复越想越气,终究是没压住火,“我妈养你一场,你有什么不行的?”
向文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哽咽地看着对方,声音越来越低,“再多的钱也救不了,你知道的……”
“那我们呢?”张复嘴里吐着咽气,走近她逼问道,“我们的未来不要了?还想过那捉襟见肘的日子?记得我妈怎么说的,大事为重!”
她当初怎么也没想到,婶婶说得“大事”是另有含义。
所谓“大事”,是张复的爷爷。小的时候,祖孙也是相处过一段好时日的,婶婶带着他离开后便没了来往。如今近九十高寿,身体大不如从前,人也有些恍惚,眼看即要寿终正寝。前两年,嘴里总嘀咕着这个小孙子,正逢张复爸爸的大儿子病逝,心内也是久久痛心不已。想来想去,张复爸爸决定去婶婶的老家旧址看看,一找便找到了。
按婶婶讲的,早年她跟婆家相处极不和谐,张复爷爷对她似带着深重的恨意。但未来张复能否留在他爸那边生活,主要还是看他爷爷的意思。母子俩当初一致决定去市里,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搏一搏,好好陪爷爷最后一程,或许张复下半辈子无忧了。
人不能既要又要,所以病得再重,婶婶也让她甚少和张复联络。没有人不惧怕死亡,看着同房的病床,家属时时传来哀嚎,一波又一波的新病友,死亡临近的恐惧感压面而来,婶婶心态崩了,彻底崩了。
“我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
“老天爷开开眼吧,快把我收走吧!”
“活着有什么意思?生不如死!”
看着面黄枯瘦的婶婶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一下又一下地轻锤着床板,向文也崩溃了。她约莫有半个月没有去学校,陪护的阿姨换了又换,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而周叔叔算来也只是婶婶的旧友,她不好事事都找他。
真的扛不住,现下连婶婶望着她的眼神都能让她心跳加快地想要逃离。
她压抑着情绪,迈步到医院走廊,望着窗外被风刮晃动的树枝,上次这么绝望还是奶奶过世后,她被带到太平间,好像也是这么个破风天,吹得落叶满地打转,眼泪混着沙子看不清路。
这么想来,奶奶走得还算温柔,突发的疾病,谁也没发应过来,当天就走了,急救仪器都没上,活着的时候也没有经历太多太久的病痛,更没有像婶婶一样满身管子,不算很遭罪。
“我扛不住了,真的扛不住了!”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念在她帮你一场的份上,再坚持坚持吧。”
“我坚持不了了!你听不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