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同他对视,望着前方:“我没带纸,你撕几页,借我用用。”
宋逢年照做,递给她。
他还倚在,那船边的栏杆上。微风过,拂起他发梢。他笑着抱手,望着她写。
见她真的,兀自低头在写,没再多看他。
黎颂轻蹲下,靠着栏杆。
她把纸,放在膝盖上写,压着写。落笔后的字迹,比以前,多了几分深刻,和成熟的笔锋。
她从前,也曾好奇过。宋逢年手札里的字迹,随着人生的起伏,为何会变化那样大。
现在,她也是这故事中的人了。
字迹也变得,那么成熟,那么锐利。像要化作这风中的刀,去刺破这里的漫漫长夜。
【从哪里,开始回忆呢?
就从,时晚的牺牲开始吧。为长眠在这里的,我的朋友,同伴们而写……】
黎颂慢慢回想,写着。
她有时,眼角会隐约湿润。
视线即将模糊时,旁边的青年,俯身弯腰。指尖先一步,帮她拭去。
“是风太大,眼睛落沙子了。”她低声道,“不要你擦,走开。”
她睫毛弯起。
蹭过了他指尖,带着痒意。
“嘴上说着不要。”他轻笑,“但每回,帮你擦眼泪时,明明都乖乖闭眼了。”
下意识的举动,更体现口是心非之下,真正的心思。他和她,好像都是这样。
黎颂闻言,瞬间耳尖涨红。
她没消掉的气,越发怒意了,拿纸轻拍他:“走开吧你。”
他不仅不认错。
还愈发,这样来招惹她。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么坏的人?
宋逢年被她赶走,不能再倚在栏杆边。只能回舱内,老实着看行李。
“宋先生,你们这是又吵架了?”
温老三路过,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上一回在船上,也像吵架了。怎么这都要回去了,你们还在吵架呢?”
他顿了顿:“……没吵架。”
温老三摇头,一脸看透的神色:“得了吧,跟上回比起来,黎小姐瞧上去,更加生气了。”
“你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招惹。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她更生气。”
青年身形微顿。
他像是,听进去了些:“那要,如何做?”
“当然是,解决你们的问题了。黎小姐想听你道歉,你便真诚道歉。”
宋逢年倚在墙边,许久,笑了下:“但也许……她想要的,并不是道歉。”
“那是什么?”
“你给不了,也说不出口吗?”
他没回答,抬了下手。
指尖隔着衣服,触碰到上衣口袋里,那张合照。
照片还在。在很靠近心口的位置。
“是啊。”他弯下眼,低声怅然道,“给不了,也说不出口。”
“……我能做的,也只有道歉吧。”
黎颂写了一下午。
晚风转凉,天色暗下去。到简单的木桌上,吃面时,她抬了下眼。
发觉宋逢年,眼睫低垂。
难得没像先前那样,她一生气,他便靠近过来逗她。他有些反常,沉默着。
她轻哼了声。
到了晚上,舱内有垫子铺着,比先前睡在货箱旁舒适些。
她睡一个角落,宋逢年则倚在斜对角,宛如井水不犯河水。
“这里就一盏小灯。”
她把灯,放在中央:“你我,都需要的话,就摆这儿吧。”
他合起手札,轻声道:“我不用,你用吧。”
只见他起身,踱步去外边,漆黑微冷的舱外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不习惯,她熄灯后许久,都没成功入睡。
“坏人。”她翻了个身,自言自语,“每次都这样,招惹完就跑。”
过了很久。
她隐约着,等到听见铁皮门,吱呀一声响。
他回来了,轻手轻脚进来。在漆黑中俯身,像打量着她,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头发没散开,这么硌着睡,不会难受?”他轻声道,“对我,真那么生气吗。”
“故意不和我说话,转过头,和杜言聊得那么开心……他可不是什么好男人。留过洋,交往的前女友,有好几个。”
他漫不经心落井下石道。
黎颂没睁眼。
闭着眼,不出声。眼睫也没动,没让他瞧出端倪来。
但不再绷着脸,隐约有些想笑了。
或许是真以为,她睡着了。
他过来抬手。很轻地松开了,她扎在侧面的辫子。又仿佛,怕她醒来后知晓。
宋逢年沉吟了下。
他轻俯身,又把那根发绳,重新套回她手腕上。捏着一端,动作幅度很轻。
想让她误以为,是她自己睡着后,不知不觉拽下来的。
他神色认真,动作放轻:“这回,是趁你睡着时。不会再生气了吧?”
即使她还生着气。
也没忍住,在黑暗里,还是弯了下唇角。
她的眼睫刚想动。
想好奇,他被抓包后的反应。
下一瞬,听到他的嗓音,散漫着响起:“对了,白天你说过……你回去,是因为家乡,不是因为我。”
背对着她的青年,说话时,应该没发现她是醒着的。
他坐在旁边。
自言自语着,一个人时,才会吐露的话:“但我,其实很高兴。”
黎颂的眼睫,再度动了动。
宋逢年:“很高兴,也很庆幸……接下来,至少还有你,能陪着我走下去。这条瞧不见,踽踽前行的夜路。”
轻啪嗒一声响。
他在她旁边,放了个小玻璃罐,留言道:“这是赔礼。”
“抱歉,我不该自以为是,把你一个人留在沪城。”
“还有今日,你跑来找我。从报社,到茶馆。一路寻过来时,让你吃了些苦头。”
他抬手,轻抹了药膏,在她膝盖的伤口上。
“是我,没保护好你。”他在黑暗中,散漫又消沉地笑着,“以后,不会了。”
他依旧,没提防空洞里的事。
但悄然同她道了歉。语调很平静,她听着,却莫名酸涩。
“晚安,颂歌小姐。”
他凝视她半晌,弯下唇,起身走了。
黎颂悄悄睁眼时,看到玻璃罐里,有只萤火虫。原来他,晚上去船舱外,是去捉这个了。
就一只,并不多。
漆黑沉默的舱内,只剩下,这一点微弱的光亮。在有些颠簸的水上,陪着二人,缓慢向前行驶。
你也,晚安。
她在心里回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