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在幼儿园的几个汇报表演见过男孩们穿背带裤,或许和她的蓬蓬裙一样,是件很重要的衣服。
“你每天都穿背带裤吗?” 林辜月问完后瞬间狼狈,十分后悔。这种以为对方也十分珍惜初次见面的庆幸,应该放在心里。
“当然是经常穿。”沈嘉越把礼物塞进她的怀里。
果然应该把庆幸放在心里。
但是我只有在表演和春秋游时才穿蓬蓬裙哦。林辜月没有说出口。
沈嘉越张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沈阿姨已经挎着包,踏着高跟鞋,小步兴冲冲,将两个孩子的肩膀并排靠在一起,语气间有欣赏,声音高亮道:“两个小宝贝这样站在也太可爱了,有没有谁带了相机拍一下呀!”
众人围绕,欢乐热闹。林辜月开始端详手中的礼物。是一个很精致的洋娃娃,蓝色的瞳仁又水又亮,脸颊泛着粉,睫毛黑而密。这个娃娃和她一样,有两束麻花辫,但头发是浅金色,如绸缎般带着微微的光泽。娃娃的洋裙,比她身上穿的,还要多两层蕾丝,多几个蝴蝶结。
“我专门让我舅舅从美国带回来的呢。”沈嘉越得意。
大人们拍好照片,几句关于“这么般配可以定娃娃亲了”的打趣,让沈嘉越红了脸,“切”了一声,装作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林辜月却好似没有听见。
因为那刻,她才发现,躺在沙发上的粉色铁盒的其中一角,有一点点掉漆,露出了原本的黑灰色。
林辜月已经没有印象,她是如何羞愧地把铁盒交给沈嘉越的了,只记得他打开后,并无太大反应,轻轻地说了一句“喔,都是女生玩的东西啊”。
这句话这让画了十几张草莓兔和哈密瓜熊的她像个傻子。
喔对了,哈密瓜熊是她画画故事里的新角色。它是草莓兔的第一个好朋友。
正餐结束,不出意料的,香烟味飘进林辜月的鼻子,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可喘息的清新空隙。
她搬来椅子,跪在上面,把脸伸出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她没有注意到,沈嘉越在不远处看了她很久。
沈嘉越走到她身边,犹豫几秒,搭话道:“大人抽烟真的很难闻,对吧?”
林辜月点了点头。
沈嘉越看着女孩发红的眼睛,从无数个准备好的话题启动句里,匆忙地选了最难听的那个——“林辜月,我爸说你爸妈只读书读到初中,都不懂怎么帮你选课外班,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上课?”
林辜月突然觉得连窗户外面的氧气都变得稀薄,甚至是刻薄。
女孩扭头离开。沈嘉越呆呆站在原地,无措茫然。
过了很多年,当沈嘉越再次想起这天,他才明白,自己这句自以为是的邀请,以及未经装饰的语气,在不善交际、被童话保护得太好的小女孩面前,实在是太直接、太不体贴了。
幼儿园的毕业典礼,林辜月坐在台下,放空望向眉间一点红、穿背带裤的男孩们。她想起了沈嘉越的话。
其实她能隐约感受出父母对沈家的奉承,或者说是顺从讨好,她也能听得出沈叔叔有多自傲显摆于他的学历和经验。
沈叔叔假意羡慕父母幸运但粗浅的人生,感叹自己一路求学和发家是有多么艰辛,林辜月看见爸爸妈妈僵硬的笑脸。
爸爸妈妈没有那么幸运。她是桌上唯一知道的人。
幸运的人应该出生在不需要孩子早早出社会以补贴用度的家庭。幸运的人应该坐在教室里,在温床里长大。
妈妈的童年是夏天一边暴晒一边摘茉莉花,冬天用长冻疮的手缝补全家的棉袄;爸爸的青春是骑着单车到县城打工,被老板打过,被前辈骗过。他们如今能和沈叔叔坐在同一个饭桌上,并非只是幸运之神挥一挥魔法棒,让他们搭上顺风车。
社会需要名片,简明扼要地提供“既视感”,刻板印象难以跨越,优越感是昂首挺胸地从他人身上掠夺的养分。所以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努力,并不作数。
那天回家,父母格外沉默。妈妈搂着林辜月,头靠在女儿柔软的头发上。
“辜月将来一定会努力读书的。” 妈妈不知是在和谁说话。
车窗外川流不息,路灯和广告牌琳琅满目。
动画片和绘本里没有告诉她的现实,她只能够从生活中体验。现在,将来,会有更多机会使她成长,变得足够老练。
她并非是被沈嘉越的好心刺痛了自尊,只是当“人与人之间存在差距”这个常识赤裸闯入她的世界,经验不足的她,选择逃跑。
林辜月上台,看见家长席的妈妈和爷爷对她招手。本来爸爸打算放下工作参加,但是目前项目到很重要的阶段,推掉不好,最后爸爸答应她,回来一定满足她一个愿望。
父母日常忙碌,难得一次的热切,林辜月很幸福。